沉香屑第二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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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枱;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的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说:「是吗?」

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麽?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麽污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麽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彷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阵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彷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乾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麽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为什麽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

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与众不同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麽想。这是他对于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

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麽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家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油门,车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麽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麽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麽?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麽?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些藉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徵,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定购,但是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麽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褥单,橙红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生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问道:「她们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杰惊道:「愫细在哭麽?」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獃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袴脚管,走进一幢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肐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

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麽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麽?然而他是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

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麽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麽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渣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麽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麽事麽?」

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麽,买了点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点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麽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告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麽样,还好麽?」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麽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的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

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麽?」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

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麽了?你怎麽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麽,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

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麽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的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麽的人,很少很少。」

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麽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麽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

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麽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麽?」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问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麽?」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麽坏的印象!他怎麽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

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麽?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间,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麽。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乾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罢?」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

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麽?」

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彷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地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麽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麽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麽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麽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希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麽,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彷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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