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春夜宴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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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盘腿坐在阳台的地面上,城市仿佛建在流沙之上,灯火如萤,点点虚幻得宛如一场梦。
“还没休息?”身后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
桃夭转过头,面前的男人一身笔挺的军装,身上带着丝丝夜里的凉气,隐隐的似乎有硝烟的味道。
他浅浅笑着,身体一动就要从地上爬起来:“你回来了?吃饭了吗?我去给你做夜宵……”
晏度迈开穿着军靴的脚,大步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刚硬的脸庞轮廓在屋里的灯光下显得难得的温和:“不用,吃过了。”说着,目光望向寂静的小区,“在看什么?”
桃夭重新坐回去:“看房子里的灯。”
晏度在他身旁坐下,侧头看着他。
“亮着光的房子是活着的。灯是房子的心脏,太长时间不亮,房子就死了。”桃夭轻声解释,笑容里掺杂着意味不明的东西,似忧似愁,“我是不是很奇怪?”
晏度盯着他俊秀的侧颜,说:“这座房子的心脏,是你。”
桃夭一愣,惊诧地望向他。
晏度目光一寸不移,专注地凝视着他,令桃夭有些无所适从。“你亮灯,它就活着。”
大概是晏度太过严肃,连说起情话来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无法让人产生一丝质疑。桃夭怔然,心口微微发热,眼睛发酸,狼狈地转开了头。下一秒,晏度捏住他的下颔,不容他抗拒地将他的头转过来,目光像一张大网将他包裹在里面,逃无可逃。
“你的答复。”
桃夭不敢再看那双犀利的眼睛,垂下眉眼,温声道:“嗯。”
他不是灯,而是等着老屋亮灯的庭前老树。
冷霜寒雨,繁花褪尽,枯叶满枝,陪着老屋等到即将死去。
晏度明明得到肯定的回答,却无从得知为何心底像空了一块。他望着桃夭顺从的温润脸庞,视线逡巡着,落在那张血色浅淡的唇上,俯身*了上去。
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鼻而来,熟悉的味道仿佛镌刻在骨髓里,桃夭禁不住闭上眼。全身的血液像是齐力往脑袋上涌,桃夭晕头转向,当晏度滚烫的大手从他腰间的衣服里钻进去,身体承受不住过于强烈的*,轻轻发颤,颤着颤着,连脸都在发痒……
等等,脸发痒?
晏度和桃夭同时睁开眼睛,立刻被白乎乎的软毛占据了视线,两人默契地分开,一只白毛狐狸睁着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们,见他们分开,撒丫子便扑过来狐狸嘴撞在桃夭嘴上……
“桃夭,你男人太冷血无情了。”萧扶顶着脑袋上一块小山包。
房间里只剩他们俩,桃夭轻轻揉着他的脑袋:“谁让你扑上来的?”
萧扶无辜控诉:“你们亲嘴为什么不带我?”
桃夭不自然地转过脸:“亲*要分关系的。我们是朋友,不能亲嘴。”
萧扶不解:“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桃夭顿了一下,轻声道:“跟你没关系的关系。小孩子还不早些休息。”说着,拎起小狐狸就要下楼,“这么晚跑来找我做什么?”
“我不是小孩,已经一百岁了,按照人类的年纪,晏度是我孙子。”萧扶在半空中晃啊晃,眼见桃夭要把他丢出去,忙四爪抱住他的手臂紧紧缠着,讨好说,“我肚子饿了。”
桃夭下了楼,在厨房里给他煮了一小碗鸡。萧扶吃饱了,舔着嘴,喜滋滋地嫌弃说:“桃夭,你的嘴还没有鸡好吃。晏度啃得那么香,一定是味觉有问题。”
桃夭单手拎起他,丢进笼子,关上门。
某天半夜里,萧扶听到桃夭屋里的响动,隐隐传出东西坠落的声音。萧扶担心地从笼子里钻出去,在门边扒拉几下都没人理会,他转头就去扒晏度的门,没一会儿晏度裸着上半身出来。
萧扶焦急地围着他转,扭着脑袋看向桃夭房间的方向,晏度脸色一沉,大步走过去敲门,迟迟没人响应,便回房取了备用钥匙开了进去。
屋子里的床单乱成一团,桃夭的拖鞋随意踢在一角,整个人苍白地蜷缩在前往卫生间方向的地板上。
晏度上前抱起他,桃夭伸出细长的手指,紧紧拽着他身前的衣服,发出蚊蚋般的细小声音。晏度拧眉,侧耳听他说话,他已闭着眼昏了过去。
萧扶睁大眼,晏度没听到,他却凭着灵敏的听力听到桃夭说的话。
他说:“水。”
萧扶想起桃夭说他的本体因为缺水快死了,再看着桃夭身上日益变淡的灵气,萧扶立刻醒悟过来。桃夭快不行了。
他咬住晏度的拖鞋,往浴室的方向拖拽,力气小得几乎可以忽略。晏度皱着眉,小狐狸着急地仰着脑袋望着他,不时看一眼浴室。他心有所觉,抱着桃夭走进浴室,轻轻放在浴缸里。
萧扶跟着跳进浴缸,用爪子扒拉着水龙头,扭头看晏度。晏度将他拎出来,放在地上,自己踏了进去,怀里抱着桃夭,打开了水。
潺潺的水流静静流淌,一点点漫延,从双腿,一直淹没到胸口。
萧扶看到,桃夭的脸颊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润起来,刚才苍白的模样仿佛是幻觉。
晏度的目光死守在他脸上,眼里复杂得叫人看不清情绪。
不过少顷,桃夭便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被人圈抱在怀中,怔然片刻,态度淡淡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爬出了浴缸,浑身*哒哒地站在晏度面前,伸出了手。
晏度沉默地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起身,跟着跨出浴缸。“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他盯着桃夭的脸,问。
桃夭眉眼一弯,浅笑道:“谢谢。”
晏度浑身僵硬了一下,转身走出浴室,待门外传来关门声,桃夭仿佛一下失去了支撑,犹如一片飘在空中的桃树叶。
萧扶跳到他身上,挨蹭着他的面颊,正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又打开,刚刚离开的人重新站在浴室门口,手里拿着干毛巾和干净的衣物。
晏度深深凝视他,一如既往的沉稳如树,让人感到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安全感。“我把东西放在床上,早点换了衣服休息。”
“嗯。”桃夭呼吸绵长,无暇的面庞浮上如桃花的艳色。
等到晏度离开,萧扶才开口道:“桃夭,你是不是要死了?”他问得太过直白而不遮掩,生死本就是天道循环,茫昧四海,落落大荒,飞禽走兽也好,山渊虫鱼也罢,都逃不过生和死,或夭或寿,仅是朝夕与四时的区别而已。
桃夭眸中溢出笑意:“我的时间要到了。”
萧扶说:“等我去把玉佩找回来,我带你回灵山。”虽说死生有命,但能活着当然要好好活着。
桃夭摇摇头,笑语:“来不及了,萧扶,我隐瞒了你。其实我的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抹执念。灵山能救急,却不能起死回生。”
萧扶怔怔的,像是傻了。
桃夭捏了捏他的耳朵。“我只多看他几眼便走。”
是他太贪心,原本只想远远看看,但看了一眼,又想着第二眼、第三眼……如同中了毒,弥足深陷,死不悔改。
过了几日,晏度又要出门执行任务。
玄关处,桃夭将军帽递给他,晏度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
“等我回来。”
桃夭面颊泛红,微笑着望着他。
屋外难得是晴天,车子已经等在门口,晏度打开车门,回头见青年眼眸微弯,长身玉立,伫立在门边望着他。
直到车子驶远,桃夭才回屋,将楼上楼下都仔细清理了一遍,到了中午做了只烤鸡端给萧扶。
萧扶抱着油腻腻的烤鸡,桃夭坐在桌边,执着笔发呆。
“桃夭,你在写作吗?”萧扶叼着跟骨头跳上桌子,油油的爪子在桌面上留下污印,低头一望,素白的纸面上没有一丝墨痕,便同情地说,“我也经常写不出作业。”紧接着,透着点小小的羡慕,“但是你比我运气好,没有人会因为作业打你*股。”
桃夭啼笑皆非:“小扶,我真好奇你们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一窝像你这样的狐狸?”
萧扶摇摇头:“我娘亲是穿云蔽日的扶木神树,不是狐狸。娘亲树上和周围受她灵力哺育诞生的妖怪都是她的孩子,所以我有很多的兄姐,他们也不是狐狸。”他今年一百岁,而上一位扶木的孩子是豹纹牛角的大狗——狡,如果还活着,已经七百多岁,比萧扶足足长了六百多岁。
听娘亲说,几百年前,因为西南一脚灵气莫名消失,整个空间宛如被取走一半砝码的天平,朝着一方倾斜,灵山发生了严重的灵气震荡,海水奔腾着涌进山川,草木摧折,妖怪灰飞。望着天灾时疫,眼见着数千年休戚与共的灵山即将毁于一旦,为了清平四海,众多妖力高强的大妖怪毅然殉天,填补缺口,这才有了几百年五粮丰登、钧天齐奏的盛世气象。
聚灵体凝聚化形,死去散入江河,化为灵力。作为天地子女,受神木抚育诞生的聚灵体,自然是灵力高强的。萧扶的兄姐大多殉难于那场灾难,萧扶虽然伤感,肩膀却仿佛沉甸甸地压上了某种东西。也许那就是责任,正如娘亲千万年如一日扎根在灵山上,承天接地,庇护万灵。
桃夭笑道:“还好你兄姐不是狐狸,像你这样的只需一个便够你娘亲殚精竭虑了。”
萧扶骄傲地说:“虽然我经常惹娘亲生气,但是娘亲说我是她的缘,没有我,她就体会不到什么叫更年期综合征。”
桃夭捧腹大笑:“你娘亲说的是,多亏了你,我也体会到了什么叫更年期综合征。”
萧扶觉得桃夭的笑声里不怀好意,想了想也想不明白,兀自自豪地在桌上走来走去,一副巡视领地的姿态,徒留满桌的油渍。
桃夭提笔,淡淡地写下两行字,随手拿起琉璃花瓶压住,拎着萧扶去洗澡。
干净的素纸上字迹清雅,墨迹散淡悠然。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他如约而至,亦将如约而归。
萧扶洗完澡,吹干了毛,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落了满身。
桃夭将钥匙放在桌上,抱起他往外走。
“桃夭,你忘记带钥匙了。”萧扶提醒。
桃夭道:“我带你找玉佩,然后我们去灵河镇。”
萧扶愣了下,问:“我们是要走了吗?可是冰箱里还有半只烤鸡还没吃。”
桃夭笑道:“你只惦记着烤鸡,忘了你的恩人吗?”
萧扶对于近些日子没想起恩人是毫不知耻的:“恩人要找,烤鸡也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找恩人。如果我早知道不能吃它,中午就不省着吃了。是我把它带回家,却不能让它发挥作用,它一定很伤心……”
冰箱里的半只鸡伤不伤心,桃夭不知道,但他知道萧扶的嘴馋已经到了满嘴胡话的程度。
萧扶见桃夭眼底的忧郁略略散去,这才微微松口气。唉,他的小零食,只能便宜晏度了。
萧扶循着玉佩的气息,领着桃夭到了那座红瓦房。院门外已经没人,推开没上锁的大门,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杂草丛生,房间亦是门户敞开,窗边泼了雨,潮*一片。
“玉佩在那里。”萧扶从桃夭怀里跳下去,绕过破旧的铁笼,钻进草丛里,咬住一枚沾了泥土的白玉。
桃夭擦拭了一下,帮他戴在脖子上。“这里怎么没人?”他抱起萧扶,怀疑地走进屋里。
正门进入是厅堂,正前方和左右两侧摆着木质桌椅,桌子上积了一层浅浅的新灰,一吹便散。往右的小门进去是厨房和洗手间,东西已经搬空,只剩不要的锅碗盆勺,再往前几步便是储物室,门锁着不知还有些什么。往左两间卧房,只余空床,还有一间宽敞的空房间,正中一只能装大象的铁笼子,不过栏杆之间的间隙小得连只鸟都飞不出来,旁侧还有一应俱全的洗浴工具,一大箱宠物玩具,一张摆满大大小小铁链的桌子,还有一箱子没搬走的狗粮。
桃夭原本听萧扶的形容,以为是皮毛厂,来了才发现并非如此,且不说房子小,单单看这间房的布置,倒像是打算饲养宠物。
只是不知道,怎么那些人全都离开了。
桃夭环顾一圈,正要走,突然看到桌上一本厚厚的书。他走到桌前,随手打开一页,入目的是一张张照片,里面都是雪白皮毛的北极狐,每张照片旁边皆用笔画了个圆圈,打了个×。桃夭往前翻,发现越往前的小狐狸年纪越小,标注的年份越往前。
整本相册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十几年前开始的第一张足月的小狐狸,到最后一张老狐狸……
“别看了,是这家人专门给狐狸拍的从小到大的纪念册。”桃夭对不安分的萧扶说。
“桃夭,你弄错了。这些狐狸没有一只重样的。我才知道你脸盲。”萧扶慢吞吞道,“每只狐狸都长得不一样。”
桃夭愣了下,再翻了翻,一团又一团白乎乎的狐狸,真没什么不同。也许将萧扶挂进去,他才能看出明显的区别,毕竟萧扶的毛太软,和一般的狐狸不太相像,直白说就是像只小萨摩……
要真像萧扶说的,那这户人家前前后后找了这么多狐狸,而且还越找越大,倒的确有些古怪。
但这些事与他们有什么干系?桃夭随手放下相册,抱着萧扶沿着来时的路离开。身后,安装在各个隐蔽角落的微型摄像头发出红色的光,默默记录着闯入者的行动。
从西陵到青城的车要八个小时,桃夭带着萧扶到候车厅,显示屏上显示下一趟车在晚上八点。他到窗口一问,今天的车票已经卖完,明天也没有,得到六天后才有几张空票。正直开学季,售票实在紧张。
桃夭拧着眉,有些发愁。他现在灵力越来越薄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散,也许睡一觉便再也醒不来。本想尽早送萧扶到灵河镇再回临州清水村,哪知去临州的票都卖完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六天后……
“桃夭,我可以去你家做客吗?”萧扶突然道。
桃夭怔住:“我家?”
“你是不是想回家?”萧扶沾沾自喜,“我知道有个成语叫落叶归根。”
桃夭轻笑:“是啊。”他可不就是一片落叶吗?“不过,我还要送你去青州……”
“我已经一百岁了。”萧扶说,“可以自己去青州,找到恩人。而且,如果因为我害好朋友不能回家,我也会很难过。”
桃夭心尖一颤,笑道:“好吧,一百岁的小孩。我带你回家,不过你在车上要乖乖的,不可以胡闹,要不然我们俩都要被赶下车了。”
萧扶郑重地点点头。
西陵和临州离得很近,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车子每隔半小时就有一趟,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点都有班次。桃夭买到一小时后的车票,宠物买不了票,所以萧扶被装进了包里,偷偷带上了车。
背包的空间比较小,空气滞闷,萧扶时不时把鼻子探出缝隙呼吸,桃夭怕他难受,将拉链拉得更开,放在靠窗的位置,用身体挡着旁人的视线。
时间一久,也就不难受了。萧扶蜷缩在背包里休息,拨弄着玉佩,有一瞬间看到上面闪过一道金色的光,就像是阳气。他奇怪地用爪子拿起玉佩,仔细盯着,看了许久才确定上面的的确确有一丝阳气,就像被人储存进了玉佩里一样。
萧扶摸索半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便不再管,埋头睡觉去了。
到了夜里八点多钟,车子驶进临州汽车总站。萧扶终于得以出来望风,桃夭走到临州地图,指着东北角的一处小山村:“我们要去的清水村。”
萧扶的脑袋从背包里钻出来,点点头,被车站里巨大的人流吓到,又钻了回去。桃夭见他怕生,咳,这可能是野生动物的特性,尤其是小动物,便带着他出站,往人少的地方走。因为走得匆忙,两人都没看到地图西南角簇簇拥拥的一堆乡镇之中,有个名叫霖河镇的地方。
两人在市区找地方吃了一顿,桃夭离开晏度便只喝些水,萧扶学着晏度给他夹肉,神神道道地模仿电视情节说:“都要上断头台了,给你吃顿好的。”
桃夭再多生死离别的情绪都被他打散,莞尔:“吃得好不好左右不过是死。但是这顿饭不是白吃的,待我死后还要劳烦你给我做个好坟冢。”
萧扶遗憾道:“你要和我回灵山,有山有水有万灵,处处都是好风水。”
桃夭笑说:“葬在哪儿不是孤寂?”他只是想留在离那人最近的地方。生若求不得,死可长相随。
晚饭后,两人到超市里买了些东西,主要是留给萧扶用的。第二天桃夭提溜着袋子和萧扶回到了清水村。
清水村名为清水村,原是因村里一条清澈的河水,可如今由于上游筑水坝,河流已经干涸,露出光秃秃的河床。
没了水源,一眼望去田地土壤干裂,大片大片的枯树横突。政府为了弥补村民的损失,在县城建了房子安置他们,年轻人们自然愿意,只有少数的几个老人还留在村子里。时间一久,老人或是相继去世,又或者因无田可种而跟随子女到城镇,这片村子如今已经是荒村,空荡荡无一人。
萧扶跟随桃夭推开柴扉,院子里一棵树干粗壮、树根虬曲的老桃树,若是盛开时,洒下的凉阴能将整片院子都遮住。
桃夭笑说他还活着时,村里人都称他为桃树仙,逢年过节就要到他树下烧香,后来晏度来了怕他被火点着,总要坐在门口赶人。
虽然如今水源不足,但杂草的生命力总是过于顽强,石板路被遮挡了严实,有些角落的比萧扶还高。
桃夭进屋打扫房子,村里唯一还淌水的井要走上十多分钟,他提着桶去打,回来时萧扶把满院子的草都给拔光,浑身脏兮兮的,爪子下正一拨一拨捉弄一只金龟子。见桃夭回来,萧扶立刻抛弃手里的玩具,跟着他摇摇晃晃地进屋里,名为帮忙打扫,实为帮倒忙玩水。
整理了一上午,好歹有了一间房能下榻。水缸里没有水,做什么都不方便,桃夭提着桶又去打水,这回萧扶跟着去,用嘴咬着一只小桶,两条腿撑起身体一摇三摆往回走。
第二日早起,桃夭在树下挖坑,萧扶问他做什么,他笑道:“我死后就葬在这,怕你个小懒虫挖坑太累,我先挖好了,你再一埋也方便。”
萧扶羡慕:“世间能亲手给自己挖坟的不多。”说着凑上来,盘到院子的石桌上,好奇地看着桃夭用铁锹掘土。
到了傍晚,坟已挖好,两人在庭院纳凉。萧扶盯着桃夭的脸,道:“桃夭,你的脸好像变老了。”
桃夭愣了愣,修长细瘦的手探上脸颊,原本光洁的皮肤现在触来干燥凹凸,就像一颗缺水的老树。他良久叹息低笑:“人类的生老病死,我也能体尝一番了。还好走得早,否则他若看见,不知作何感想。”
村里清寂,晨间雾气缭绕,阵阵鸟鸣盘桓在空荡的山谷间。桃夭一天天衰老下去,不过两日便如五六十岁的老人,仿佛一呼一吸,都在要他的命。
人一老,行动也不便。萧扶担心他摔晕了也没人发现,便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这日早起打水,萧扶咬着水桶往回走,再回来要给桃夭帮忙,却看到晏度出现在村子里。
那男人与萧扶往日见到的模样太过不同,神态疲惫消沉,眼眶布满血丝,脸上下巴胡子拉碴,身上是一套便服,看上去和主人没两样,乱七八糟地套在身上,扣子还崩了几颗。
唉,他早就知道晏度真的太不爱干净了,和桃夭一点也不像。
还是桃夭好。
萧扶抬起脚步,正要上前,晏度走到桃夭,声音沙哑,问:“大爷,请问您最近见过一个年轻人来村里吗?”
桃夭全身一僵,拽着水桶的手陡然用力,淡淡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萧扶默默收回抬起的爪子,不知为什么,桃夭身上平淡的气息让他也跟着难过,心口微微发疼。
晏度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他的鞋子,怎么在……”转过的一张脸就算爬满皱纹,苍老枯萎,也熟悉到他骨子里,眉眼间是他一闭眼便浮现在脑中的浅淡秀润。
桃夭皱着眉,水桶因为他的动作而掉在地上,泼洒了一地。他试图救回自己的肩膀,但晏度像怕他溜了一般,力道大得要将他捏碎。“疼……”他忍不住*。
晏度仿佛惊醒,手松开他的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桃夭勉强自己漠视那双眼,拎起桶往水井的方向走,晏度从他手中取过水桶,他挣了挣,挣不开,便由他去。
萧扶站了一会儿,拎着小桶回家,盘在院子里等他们回来。
过了一阵,桃夭先走进院子,晏度提着两桶水跟进来,熟门熟路地到后院去倒水。桃夭坐在院子里休息,晏度又出门打水,目光在桃树前的大坑停留了几秒。
萧扶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奇怪了,桃夭一句话不说,晏度一句话不问。直到临睡前,萧扶要像前两天一样睡在桃夭身边,刚爬上床就被晏度拎起来丢到厅里。
这一幕太过熟悉,萧扶连怒气都没有,而是喜滋滋地想晏度还是他认识的晏度。他找了个角落,拽着晏度丢给他的小毯子,躺了上去。
桃夭走进屋,小小一张木床上已经被某高大英挺的人霸占,手脚还颇为委屈地缩着。
“我来取一床被子就走。”桃夭淡淡道。
“过来。”晏度依旧是冷峻如行军打仗般命令。
“这床太小,我……”
“小桃,过来。”晏度忽而低低道,明明是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却隐约带着脆弱的祈求。
桃夭眼眶一红,嗡声道:“我过去,你别嫌我太占位置了。”
他坐到床边,晏度探过身来,宽厚有力的大手一伸,帮他脱掉鞋子,轻轻地仿佛捧着珍贵的宝物将他抱到里侧。
“这间房,我住了十多年。”晏度道,没有询问他怎么知道,只是讲故事一般缓缓陈述过往,“母亲同我父亲离婚后,为了报复父亲喜新厌旧,将身为父亲唯一儿子的我藏进了山,派了个老佣人照顾我。”他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怀里动作轻巧地抱着桃夭,“我只以为我是普通农户家的儿子,丧父丧母,随祖父住在清水村。直到十多年后,祖父过世,村外来了一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
桃夭背靠在他怀中,源源不绝的温暖透过单薄布料传过来,暖到四肢百骸,暖得胸口也在发热。
这样的姿势,亲密得心脏与心脏也仿佛贴在一起,连频率都趋于一致。
“我母亲是宁为玉碎的性子,至死不曾吐露一字我的踪迹,但父亲再娶的夫人膝下无所出,家中长辈施加压力,再加上晏家不可后继无人,他便四处寻我。后来我随他回了晏家,几次想回来看看,却一直没有机会。”他说得平淡,桃夭却知道他一个流落在外的贵门独子乍然回归,要在家中立稳脚跟,不知得经历多少磨难。
“离开这些年,最想的竟是庭前的桃树。”晏度缓缓道,“村里人说百年桃树是山灵托身,能辟邪驱秽,保佑村里人逢凶化吉。有一年,有个村民被群狼围攻,那人慌不择路跑回村子,眼见着就要被狼群追上,跑着跑着才发现身后没了声音,回头一看,那些狼似乎被老树吓到,转了几圈就回去了。”
桃夭眉眼浅淡,微微含笑。他当然记得,唯恐群狼扰了屋里人清梦,便将满树的桃砸得他们晕头转向。
晏度*在他耳朵上,看着上面一点点染上粉色:“小桃,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至于你的,我愿意等你开口的那一天。”
桃夭闭上眼,眼眶*润。
被窝下,晏度将脚伸过来,捂着他冰冷的脚。
一夜斗转星移,杳霭流雾,桃夭身体虚弱,睡过了头,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睁眼就是萧扶。
萧扶蹲在床边:“桃夭,你男人真坏。”
桃夭穿好衣服,假装耳聋:“什么?”
萧扶接着说:“他把我支出去提水,等我回来已经把你的坑埋了。”
桃夭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到他跪在你的树前面,”萧扶狐狸嘴一张,模仿着晏度说话的语气,慢吞吞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真的是仙,我愿用我一生寿命,求你护小桃平安无事。”说完,萧扶疑惑,“为什么他要向你求你无事?求你还不如求我。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把你做的鸡都留给我。”萧扶美滋滋地想着。
桃夭默然,目光望着小窗外桃树的枯枝发愣,许久才回了神,同萧扶一起出门。
晏度在后院的水池边洗衣服,手里是两人的换洗衣物,听到声音抬头望着他:“起了?先去洗漱,锅里温着粥。”
桃夭比昨天还要苍老,动作迟缓地点点头,洗漱完了到厨房里吃粥。味道不算好,却甜到他心里。
晏度承包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午饭也是他下厨,吃得萧扶吱吱直叫。他以为人类的厨艺都是桃夭和餐馆那样的,哪里想到还有晏度这个水平的。
更凄惨的,因为桃夭身体不便,给萧扶洗澡的任务也落在晏度头上。萧扶被丢进盆子里洗刷,战战兢兢地觉得晏度的手法就像他给鸡拔毛,洗完了说不定就能下锅了。
下午,晏度和桃夭要出门,萧扶因为洗澡的事情还记恨着晏度,不肯再跟着他,扭着头蜷在桃树下的石桌上。
晏度蹲下来,将宽阔厚实的背展露给桃夭。“上来。”
桃夭踌躇几秒,趴了上去。
院外长长的乡间小道往远处延伸,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萧扶视野里。他狐狸尾巴一甩,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萧扶一睡,睡到了傍晚,一睁开眼,满目如烟如霞的缤纷落英。
他爬起来,仰着头,一片桃花瓣嗒的一声落在他额头上。原来枯死的老树逢了春,似要将此生私藏的美在顷刻间绽放出来,一朵又一朵桃花从枝梢间迸绽,美得惊心动魄。
一阵香风吹过,拂落满庭烟色。
萧扶跳到树上,透过花色,看到迥远小道上的人影,恰如离开时一般。
他们的身影渐渐近了、近了,近到萧扶能看到晏度背着骨瘦如柴的老人,一步步走来。
庭院的门大开,晏度神色平静,走进院子,轻轻地将背上的人放在院子的藤椅上。
他俯下身,温声在那人耳边道:“小桃,到家了。”
老人形容枯槁,血肉如枯死的老树般干涸,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他静静闭着眼,睡得香甜,睁不开眼。
萧扶在树梢间一动,抖落满树花瓣。晏度回头望他,轻轻嘘声,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桃夭眼侧的枯发,摘下他唇畔的花瓣,动作轻得像怕触碰坏易碎珍品。
他低声说:“天色晚了,早些休息也好。”
那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残照霞色淡去,月上梢头,花瓣如落雨,飘了一夜。
待天光渐明,老树昨夜盛放的模样宛如一场绮丽的梦,还是往日一样的枯枝,一样的颓败。
失了水,没了生命,枝桠太脆,承受不住重力施压,断了一截,萧扶睡眼迷蒙地摔在院子里,睁眼才看清眼前的景色。
树下一人仍倚在藤椅上,另一人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短暂一夜,晏度竟愁白了头。
萧扶爬起来,跳到石桌上,望着两人,许久道:“你真的愿意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吗?”
晏度石化了一般,没有反应。
萧扶急了:“晏度,我能救他。”
晏度像一尊雕塑,突然眼珠子机械性地转动,整个人被上了发条般一下一下转过来,眼睛盯着萧扶。
那眼神太过绝望,宛如大片大片黑色潮水汹涌而来,险些将萧扶湮没其中。
萧扶吓得小心脏猛一跳,强作镇定,摆出高人姿态。“你真的愿意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吗?”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救他。”晏度的声音嘶哑难听。
萧扶咳嗽一声:“本座可以救他,但要你的半条命。”
“怎么做?”
萧扶迟疑:“你、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晏度回首望着桃夭,缓缓道:“我只要他。”
萧扶眼神心虚一飘,道:“你先去放一碗血。”
晏度站起来,蹲了一夜的腿骤然站起来,全身的血液往头顶涌去,令他身体晃了晃。他用手按在藤椅上,迅速稳住身形,大步往房里走去。
萧扶在桌上踱步,跳到地上蹭着桃夭的腿说:“桃夭,你不要怨我。晏度看起来那么强壮,一定会没事的。”
世间性命从来不能白白赠予。萧扶是九尾狐,不是长着九条尾巴,而是有九条性命。上次因为贪吃丢了一条,如今只剩八条命,若是娘亲知道,非得狠狠打他一顿。现在他要渡一条命给桃夭,实际上是一命换一命,只是换命是逆天而为,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当然不是晏度半条命,而是渡命者将遭受非人痛苦。
萧扶怕疼,所以让晏度来帮自己挡挡劫。
更何况,娘亲说了,付出代价而获得的东西才会让人放到心坎上珍惜。
晏度从里面走出来,面色透着苍白。萧扶用爪子沾血在地上画符阵,一个圆圈,两个圆圈,三个圆圈……最后画出了一朵五瓣桃花,简陋得近乎于……丑。
晏度怀疑地看着他,萧扶心虚,稚气的*音道:“你这人类真麻烦,符阵能用就行,还要好看吗?”
晏度沉默。
“一会儿有些疼,你忍着点。”萧扶跳进阵心,爬到桃夭怀里,伸出爪子抱住他的脖子,血渍在上面留在了污痕。
两颗心脏的位置彼此相贴,萧扶闭上眼,抬起脑袋,低声念着:“地之所载,**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天地予,以尔之名,启生死门……”
柔和的圣光将他们包裹在一起,让人看不清其间的景象。然而晏度也无力再看,噬骨的疼痛密密麻麻从四肢开始,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先是钝痛,渐渐的变为锐痛,而后就像有一把刀剖开了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脏,肆意把玩耍弄……
痛。
漫长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失,晏度躺在地上,汗*得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他睁开眼,一只白毛狐狸歪着头望着他,眼里似有担忧和胆怯。
晏度气若游丝:“他……怎么样……”
萧扶点点头:“好了。”
晏度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安心地晕了过去。
一个院子里晕了两个,萧扶也不敢走,直到晏度醒来才交代事情。
“这是桃夭的种子,把它种下去,它活着,桃夭就活着。”萧扶将一颗桃核交给他,“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总之你好好照顾他。”
晏度侧首,藤椅上的青年面色柔和,脸庞光洁如玉。
“我要走了,等他醒了,你帮我和他说一声再见。”萧扶不舍地蹭了蹭桃夭垂着的手指。
“你要走?”晏度皱眉。
萧扶最后看一眼桃夭,跳上了墙头:“我在找回家的路。”
离家以来,萧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这里没有人,会像晏度寻找桃夭一样来寻他,更没有人会为他毅然舍去半条命。
他以为他和桃夭是最亲密的,现在才知道,他们只是彼此命里的过客,偿还恩情,便该走各自的路了。
寒野间只有几只乌鸦立在梢头,小狐狸窜进山里,不多时便没了身影。
晏度目送,直到小狐狸不见了,才转身,将桃夭抱进屋里。
山间雾气重,待久了伤身。
第二日,晏度背着桃夭回西陵的房子,空了几天屋子终于迎回了主人。
那日,他执行完任务回家,打开门只看见屋里空荡荡一片,毫无人气,心脏仿佛悬着石头,缓缓、缓缓沉到了谷底。
但今日不同,这片空寂,他今生都不愿再独守。
往后的日子,他将种子种在庭前,悉心照料浇水,小心除草培土。
晏家最开始常派人请他回去,他先是拒了,后来闭门不见客,晏父拂袖骂他儿女情长,不知好歹,隔了一段日子又找晏沄来劝他回家,并承诺等桃夭醒了,为两人主持婚礼。
“阿度,你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桃夭想想。若父亲真要对你们出手,你们还能在这好好待着?成日里守在家里,他也不会睁开看你一眼。”晏沄接近临产期,并未亲自上门,说着,语气放柔,“且不说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还有一事,小妈查出了身孕。阿度,晏家要交到你手里,我才能放心。”
晏度轻轻抚着桃夭的脸庞,道:“我知道了。”
晏沄帮他请来值得信任的佣人照顾桃夭,产后出了月子,她不耐烦家中琐事,搬到了两人隔壁,每日来串串门,看看沉睡中的桃夭,不时在他耳旁说晏度的糗事。
某一日,晏沄亲自帮他擦手,这双手真是细白柔腻,好看得紧。擦着擦着,帕子掉到了地上。
她弯下腰要捡,那只漂亮的手突然出现在她视野内,捡起了手帕。
晏度回家,刚走进院子,视线一扫,脚步顿时再也迈不开。
院子里的种子已经冒出小嫩芽,正低头观察的青年侧首望来,秀润天成,立在树下朝他轻轻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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