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5章 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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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凡人的痴爱,算不得什么。
腓腓已经被囚困在云缈好几日。
他以为钟离泽会像以前一样折磨他, 可自那日强迫他吃东西后,竟再也没对他动粗。
他被纤细的银色锁链拴住诺大的金殿内,钟离泽大多时候都在忙, 但一空下来,就会来看他。
开始的时候会同他讲外面发生的事。
关于将夜被掳去蕖莲观的, 关于云谏风评被害,被世人误认为妖邪的, 关于如今修仙界局势大变的。
腓腓不想听他说话, 可又极迫切地想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但自他再次提及小青藤后, 钟离泽脸色又变了,腓腓以为他会对自己施虐。
但那双暴戾的布满猩红的眼盯着腓腓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松下咯吱作响的拳头,没对他动粗, 也没继续说什么伤他的话。
只是每次来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只是静静坐在那儿看着腓腓。
被鹰隼般的眼盯着看很难受, 可对腓腓来说, 这个人不靠近自己便已经让他松了一口气。
大殿的门被推开,阳光漏入室内。
腓腓心底一咯噔,他以为钟离泽又来了,整个人紧张地往床角缩了缩。
没有脚步声, 逆光中渐近的是轮椅。
等眼睛渐渐适应门外照进的光,腓腓看着入殿的青年,愣了很久。
青年坐在轮椅上,轮椅被灵力操控着缓缓靠近, 一身青衫被洗地有些陈旧, 松松垮垮挂在青年清癯的身躯上, 显得他有些羸弱。
这个人,腓腓不认识,也没见过。
青年目光扫过清脆作响的银色锁链,落在腓腓身上,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也没想到,万年前的上古瑞兽竟还有后裔存活于世,如今……真是委屈你了。”
腓腓有些懵,他不晓得对方说的话什么意思,但他自然也知,自万年前,神族飞升九天之前,如他一般的上古瑞兽都尽数凋零,他这么多年都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其他同类。
在钟离泽第一次捕获自己时,腓腓以为他是馋自己身份,毕竟上古瑞兽实在太罕见了,可后来,他在钟离泽复杂矛盾的眼神中,终于晓得不是那么回事。
钟离泽眼底有偏执,有凶悍,有欲念。
有些神情像是要占有一个珍稀物品一般想占有他,而又有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则更像是……
像是……
腓腓不敢笃定,因为那样的情绪,他曾在云谏望着将夜时看到过。
令人震惊,匪夷所思。
他不敢相信,宁愿自己看错了。
轮椅上的男人怜悯地看着他:“我会送你离开,这件事怎么都不该牵扯到你身上。”
神兽的本能一向很准,腓腓能嗅出来,来人并无恶意,但这段时间长期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他还是有些胆怯瑟缩。
“你……你会帮我吗?你是谁?你能不能让我见见藤藤。”
青年叹了口气,抬起掌心,一种似不存在于人间的力量吸住缠缚在腓腓脚踝上的锁链,只听「咔嚓」一声,堪称神器的锁链便彻底断裂。
腓腓震惊不已,似乎完全相信了眼前这个青年。
青年说:“你快些离开吧,找一处深山躲起来,好好修炼,他现在没时间找你,你不用怕被你身上的主奴契牵制,只要他死了,契约自然能解除。”
眼前一身是病,孱弱不堪地掩唇咳嗽的青年似乎非常笃定钟离泽会死。
腓腓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让腓腓渐渐放下警惕心。
不肯走,腓腓执着地小声问道:“藤藤呢?我要带他一起走。”
“彤岫神脉吗?”青年笑了笑:“他和你不一样,他化出灵智纯属意外,并不符合天道规律,最终结局应当是重归彤岫,化作山川才是。”
腓腓通红着眼,猛摇头。
觉得他说的话不对!
知道自己劝服不了对方,他压下矛盾的内心,感激地看着青年:“谢谢你帮我,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我可以自己去救他的!”
“哦?你要如何救?”
眼前的青年唇未开启,阴鸷的声音自殿门传来,从微开的门缝间漏入的光被遮蔽一半,半片阴影落在腓腓脸上。
他越过青年的肩,朝门口看去,本能的恐惧让他瞳孔骤缩。
来人一袭白衣,容姿天下无两。
钟离泽刚见过那些仙门矜贵,顶着云谏的脸,浑身伪装出的清冷绝尘尚未完全散去,又因盯着腓腓的那双眼极狰狞,因而看起来整个人很怪异,很矛盾。
目光扫过被拧断的银锁链,又踅摸到腓腓空荡荡的脚踝上。
钟离泽倏然勾唇轻笑,疾步上前,展臂搂住腓腓,沉冷着嗓音狎昵道:“宝贝,你想去哪儿啊?”
小猫儿浑身颤抖,本能的恐惧让他说不出半句话。
一双被吓到溢出湿润的眼,可怜至极地望着轮椅上的青年。
钟离泽双眸微眯:“大师兄可是遇着了什么神医?根骨碎了都不影响您拧断神器,能摸到这儿来,您这神识破裂的脑子也治好了?”
威压释放,钟离泽的修为竟在渡劫与大乘期之间徘徊!
钟离泽被风无幽改造过,不止是这具身躯越来越像神隐峰仙尊,就连修为都如此贴近,让人看不出端倪。
强者威压一旦铺陈开,连身为上古神兽后裔的腓腓都禁不住浑身难受地皱眉,又被钟离泽轻拍后背,降下对腓腓的压制,他才好受些。
但眼前端坐在轮椅上的大师兄君衡不一样。
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钟离泽,这种不在意的眼光令钟离泽怒烧心底。
他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他那个早年病逝的母亲,就是这样看着他。
告诉他:“孩子,认命吧,你没那个成为傲然于世之人的福气,你父亲虽是仙君,可你母亲只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血脉不可逆,你注定没那个机会,认命吧……”
他那个从来也看不起他的爹,也是这样的态度对他。
告诉他:“不要说你是我的儿子,看在你母亲病逝,你孤苦无依的份上,我会留你在云缈,你以后就帮鸢儿一起打理天机阁吧,不要越界,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和衡儿不一样……”
无穷的怒焰从心底燃起。
他曾经仰望着父亲眼底最优秀的大师兄,从艳羡憧憬到后来的愤怒不甘。
再后来,他再也不用仰视他,甚至看着对方再也站不起来的双腿,掩藏在悲悯目光下的得意终于绽成一朵罪恶的花。
明明已经取代他,成为首席。
可还有那么多人在说:“啊,当年的大师兄啊,他惊艳绝尘,是当世无愧的天之骄子,如今这个……首席?啧啧,比不上啊,终究差了点。”
明明已经站在父亲身边,成为他唯一的得意弟子。
可父亲却还是长吁短叹:“要是你大师兄如今好好的,这件事他根本不会做错……”
尽管钟离泽学着大师兄的模样,谦逊待人,温文有礼。
尽管他修为不如他,可他那么努力,甚至不惜剑走偏锋。
可是……
所有人都还拿他同大师兄比较,包括师姐她……她也是更偏心大师兄的。
“君衡,你都跌进泥里了,你都这样了,你何必还要同我争抢什么?”钟离泽咬牙切齿看着巍然不动的大师兄,紧了紧揽抱腓腓的细腰:“你又要同我抢吗?你要抢走他?”
君衡看着眼前半疯的人,轻舒了口气:“你想的太多了,你所求的,怕别人抢夺的那些东西,从不是我要的。”
“你说什么你?!”
钟离泽要被逼疯了。
他汲汲营营谋求多年的东西,在对方眼中竟从不在意,他的努力在别人看来像个笑话。
他不能忍受!
君衡斜乜他:“你如今什么都有了,将自己亲生父亲囚禁折磨,又得到了整个云缈,但你扪心自问,得到这一切的是你吗?你顶着这张脸,用别人的身份换来尊敬,又出卖自己的魂灵换来无上修为,你觉得有意思吗?”
“怎么会没意思?”
钟离泽不甘地用那双红地滴血的眼狠狠瞪他:“握在我手里的,那就是我的!”
“可你偷了神隐峰仙尊的身份。”
“只是暂用而已!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会做回我自己!”
“做回你自己?”君衡嗤笑一声,这笑声不大,却充斥着无尽嘲讽:“哦?你要如何做回你自己?告诉天下人,你并非神隐峰仙尊,只是曾经那个替补上来的首席弟子?”
“你——”
他是真的激怒钟离泽了,充满殿内的杀意和戾气,让腓腓极度不安。
腓腓惶恐地对着君衡道:“你别说了,你走!你快走!”又转头对钟离泽说:“我没有离开,我不走了,你放过他,你让他离开。”
“你认识他?你同他熟吗?”
“为什么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要护着别人?”
妒火与怒焰纠缠攀爬,直戮心窝,钟离泽双目红透,狠狠掐了一把腓腓的腰,狰狞的嗓音如凶兽般挣扎出喉咙:“连一个不认识的人,你都要护着,唯独就是不肯顺了我,你到底是——”
“啊……”
小猫儿被掐疼了,一双湿漉漉的破碎眼眸撞进钟离泽眼底,再多的怒气,他也不舍得对他发泄。
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掌心被伪造成涅槃火的灵焰倏然腾烧,化作一柄气凝的长剑。
带着恨,带着怒,要扎入君衡的胸腔,直捣心脏,要让这个见证自己耻辱,嘲讽自己的人彻底灰飞烟灭,这一击不留任何余力,誓要了结对方性命,彻底击溃对方魂灵,不给他转世机会的!
「噗嗤——」一声!
凶悍的灵流凝聚成的长剑,带着灼烧的白色焰火,穿透血肉之躯。
可那燃烧着烈焰的长剑并没有穿透君衡的身躯,而是……
“师姐!!”
烈焰在后背烧开焦黑的窟窿,汩汩淌出的血都被熏成深色。
纪鸢不知在殿中听了多久他们的对话,又不知忽然从哪里跑了出来,她匍匐在轮椅前,趴伏在君衡膝上,鲜血顺着唇角点点坠落,滴在君衡掌心。
她脸色苍白,却笑着对君衡说:“我都不知道,你……一直瞒着我啊。”
“呃……”君衡说不出话,他的眼眸从不会为谁波动,但身体却本能地作出反应,温热的掌心轻抚过女子侧脸,双唇颤着开合几次,却道不出半个字。
要怎么说?
说并非有意瞒你?
不,他就是有意瞒着她,他瞒住了所有人。
“师姐……师姐!你……你为什么……”
钟离泽冲过来,一把掀开君衡的手。
这一击不留余力,是必杀一招,毫无转圜余地,他拥着纪鸢跌坐在地,明知没有用却还源源不断往纪鸢伤口灌输灵力。
纪鸢双目渐渐涣散,她盯着垂睫不语的君衡看了很久。
看着他神志清醒的模样。
看着他冰冷到毫无情绪,犹如木雕的魂灵。
耳边是钟离泽声嘶力竭喊她的声音,她才让自己薄弱的意识回过神。
温润的目光一如从前,是师姐看着师弟,看着这个她从小带大的孩子,看着这个她没能力左右,让他误入歧途的孩子。
纪鸢躺在他怀中,虚弱道:“阿泽,别继续伤害别人了,你……让我成为你杀的最后一个人吧,以后……以后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血液从胸腔溢出,涌入喉咙,她艰难地咽下去。
指尖抚着钟离泽的脸颊,秀眉深蹙:“这张脸不适合你,我们阿泽不长这样的……你……你做你自己吧,别做别人。”
“呃……”什么样的愧疚与内心折磨呢?
钟离泽看着如母亲,如长姐般将他带大的师姐,可他如今面目全非,早已不是当年会追在师姐身后讨糖吃的阿泽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走到这一步,已经回不去了,他什么都承诺不了。
只是通红着眼眶,不甘地看着纪鸢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容。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瞧不起他,没有冷待他的人。
她曾在他死后,心痛到昏厥过去,会在得知他身世后,依旧温柔待他,从来没有看不起他。
纪鸢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了,看着钟离泽开开合合就是给不了承诺的唇,她倏然叹了口气,缓缓闭了闭眼。
一切,从不由她抵抗和拒绝。
她只是云缈山一个普通弟子,只是永远驻守在天机阁,本本分分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尽力去对自己在意的人好。
生命流逝的太快了。
在这最后一刻,她的听觉都消失了,望着钟离泽淌下泪,不断唤她「师姐」,又望向那个始终垂睫不语,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眼底如冰,似霜。
不像凡人,倒像无心无欲的神祇。
一个凡人的痴爱,在君衡面前算不得什么,他眼睁睁看着她对自己流露出最后的情愫,而后那双柔似秋水的眸子彻底阖上。
纪鸢死了。
死在她一辈子最在意的两个人之间,尽管在最后一刻,她终于知道她爱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
但……
一个凡人的痴爱可以是如烈焰般轰轰烈烈,也可以是深藏云海的缱绻温柔。
哪怕是无心无欲的神明,都没资格去否认她。
可以不接受,可以不动心,但纪鸢知道,他看懂了她最后流露于眸的执念,她终于让他知道了她……
“她死了,她死了!!你害死了她!”
君衡垂敛的睫轻颤了几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目时,只剩下冰冷的霜雪和对世间万物一般无二的怜悯。
男人沉冷无波到毫无情绪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
“钟离泽,她让你回头。”
“师姐,回不去了,阿泽早就死了啊……”
钟离泽抱着纪鸢,轻柔地将她平放在床上,又掣出他乾坤袋中几乎所有的私藏神器,重重叠叠地缠缚在君衡身上。
“她不想让我杀你,那你就好好在这里陪着她吧。”
说着,眼底泪已淌干,猩红的目锁在腓腓身上:“你要陪着我的,无论生……或者死,随我去蕖莲观。”
殿门重重阖上。
钟离泽携着腓腓赶去蕖莲观,与此同时,云谏与将夜之间缔结的生死契约终于穿透天机琉璃镜的阻隔,感应到将夜所在之地。
这不算近的距离,在云谏松动了另一枚镇神钉,释放神力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瞬间出现在蕖莲观的诺大道场上。
以将夜为诱饵,请君入瓮这一招,对付云谏很有效。他刚凭空出现在此,便见周遭血流成河,残肢遍地,死伤无数之中,那些幸免于难的弟子咬牙切齿瞪着他。
“狗贼!妖邪!魔头!你又要做什么?!”
“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你怎还有脸顶着仙尊的面容?是不是本相过于丑恶,不敢真容示人?!”
他,做了什么吗?
道场外一片喧闹,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昭示着此处正在涌入一大批仙门之人。
云谏目光渺然,皱眉看着乌泱泱的攒动人头。
各门各派的人近乎都凑齐了,他们无一不愤怒地看着云谏,看着满地的罪状,看着那些受伤残喘的弟子控诉云谏罪行。
好吵……
云谏抿了抿唇,双目轻阖,复又睁开。
他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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