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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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陆弥的习惯,她是晚上躺在床上才会翻翻晚报的,这真是名符其实的晚报。这天晚上也是一样,子冲还在上网,陆弥觉得有点累了,便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晚报,无意间看到的一条新闻几乎令她呼地一下坐起来。

新闻在“社会新闻”版上,标题是拇指盖大小的黑体字:《悬红第四十八号通缉犯城西落网》,通缉犯的名字叫黄家明,非常居家男人的名字,男,一九六四年出生,身份证号码若干,家庭住址某街某巷某座。他不仅是一个有黑社会背景组织的头目、首犯,同时还犯有命案,潜逃了近三年。

报纸上登有黄家明的正面免冠照,他便是当时绑架陆弥并声称要给她打毒针的文气男人,他的样子,陆弥不可能记错。

对于黄家明的落网,陆弥的心情十分复杂,解恨之余又害怕这件事被子冲知晓。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子冲,但同时她又缄默不语,因为她是生活中的罪犯,也有侥幸蒙混过关的心理。

大约是在三天之后的一个傍晚,陆弥回到家时,但见家中已经坐着两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子冲也在场,神情漠然。见到陆弥之后,有一个警察解释说,黄家明已经交待绑架陆弥一事,他们便来请她到警局去录口供。陆弥无话可说,只能跟着他们走,临行时她看了子冲一眼,而子冲看着窗外,并没有看她。

凌晨两点钟,陆弥从警局出来,看见子冲一个人坐在马路崖子上等她。她当时就觉得她会为子冲这个人去死。

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子冲对这件事仍旧不着一词。不过他人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下班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陆弥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观,但可惜没有。

陆弥开始跟踪子冲,她发现子冲下班之后如果不是和他单位的同事去喝酒吃饭的话,便是到唐宁书店去。这两个选择像钟摆一样,不可能出现第三个去向。

一天深夜,子冲又是喝得脚踩棉花云一般地回到家中,刚一进门,便冲到洗手间抱着美标牌坐便器大吐特吐,吐着吐着他看见眼前的呕吐物一圈一圈地旋转起来,他以为酒力大发开始了新一轮的天旋地转,后来发现是陆弥在他身边没有表情地按下了冲水把手,便十分气愤地瞪着她道:“真是过分。”

陆弥没有理他,又冲了一遍厕所,扭身就走。

子冲喊道:“你很过分,你知不知道?!”

陆弥忍不住转过身来气道:“你每天晚上喝成这样,你过不过分?!”

子冲毫不势弱道:“我喝成这样怎么了?我是一个男人我喝成这样怎么了?难道我没有钱连自由都不配有吗?!”

陆弥火道:“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没钱?”

子冲席地而坐,上半身靠在坐便器上:“还用你嫌弃吗?我自己嫌弃自己还不行吗?”

陆弥走过去拉他起来:“子冲你不要这样,你干脆直接骂我一顿好不好?”

子冲道:“我为什么要骂你?我没有钱我干吗要骂你?”

陆弥道:“你别老是钱钱钱的,子冲,你有很多优点……”

“千万别提我那些狗屁优点,”子冲截断陆弥的话头,“没有钱便是最大的一种丑陋,越是帅气聪明的男人没有钱就越丑。陆弥,你身体力行,终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丑陋。”

陆弥由于拉不起子冲,便半跪在他身边,她流着眼泪劝道:“子冲,是我不好,我错了,我既不应该那样去做,也不应该从一开始就瞒着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赌气,可是我真的知错了,你能原谅我吗?你原谅我好吗?”

子冲什么话也没说,他靠在坐便器上睡着了。

战争风云就这样静静地笼罩在陆弥和子冲的头顶,而一直生活在人见人羡富贵乡的祝延风和孙霁柔又岂甘寂寞?他们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高调离婚,把某些媒体的经济版搞得比娱乐版还要花哨。

祝延风对记者说,他一直十分感谢孙霁柔对他的一往情深,而就截止到现在,他跟孙霁柔也是和平分手,他们彼此不仅是老同学,还仍然是最亲密的朋友,并且他心甘情愿地分一半财产给孙霁柔。记者问祝延风是不是还想着那个曾经单恋过的女人,祝延风说那也不尽然,每个人都有年轻时的心结,这应该是不奇怪的。但他娶了孙霁柔之后,两人都曾竭尽全力经营这个家庭,可惜的是经营不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便细说,现在唯有放弃也不见得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孙霁柔对记者说,她的确是心平气和地跟祝延风分手,目前已经有了意中人,但她一辈子不会再结婚了,原因是仅有一次的婚姻对她的伤害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种伤害不见得来自祝延风,但却来自她根本无法驾驭婚姻的无奈。对此她不怨恨任何人,只相信退一步海阔天空。

陆弥看了报纸之后十分激愤,她再一次来到唐宁书店。

这一天的孙霁柔约了几个闺中蜜友喝下午茶,所以咖啡桌上一反以往的素静,摆满了花色典雅的陶瓷茶具和精美茶点。

陆弥走到孙霁柔面前,说道:“孙霁柔,你欺骗了我。”

在满座皆惊的情况下,孙霁柔道:“我欺骗你什么了?”

陆弥厉声道:“你说过你不喜欢子冲的。”

“我当然说过,我还要再说一遍,”孙霁柔不快道,“你自己的老公自己喜欢,别人就未必。”

“可是子冲每天到这儿来跟你约会,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陆弥,我承认我曾经嫉妒过你,我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古典美人就不是假小子的对手。可是我现在可怜你,你觉得现在这样对待子冲还是爱吗?你不敢跟他一起面对生活中固有的风浪,自己又变得猜忌,多疑,可你越是想像毒蛇一样地缠住他他就会离你越远……”

“这些都是他对你说的吗?”

“是。”

陆弥没再说话,挥手之间便把一桌的瓷器和美点扫到地上,随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过后,唐宁书店变得死一样的寂静。

寂静的另一个原因是胡子冲不知何时出现在混战中的现场,他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陆弥。

陆弥疯了一般地冲出唐宁书店,疾走中被一直在后面追赶她的子冲拦住,子冲铁青着一张脸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弥推开他道:“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子冲一把抓住陆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吗?我看你真是疯了。”

“我是疯了,但我是被你逼疯的。”

“没有人逼你,我们离婚吧。”说完这话,子冲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一回陆弥没有哭,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静,终于说出来了,离婚,她想,这就是她付出巨大代价得到的爱情吗?!

陆弥一个人在大街上徜徉到很晚。

她回到家时,子冲坐在客厅里等她,子冲说道:“我什么也不要,离开的时候只会拿走自己换洗的衣服,反正我们公司也有集体宿舍。”

陆弥的脸上并没有特殊的表情,道:“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可以搬到工作室去住。”

“你何苦这样,房子的首期本来就是你付的。”

“供楼也花了你不少钱。”

“那就把房子卖了,钱平分,这总行了吧?”

“我什么也不要。”

“那就随便你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子冲不耐烦地起身,他到书房的柜子里取出本来是给客人预备的一套被褥,他把它们铺在地上,躺下。

子冲眼望天花板冷笑道:“我还以为我们跟别人绝对不同,现在看起来,全他妈一样。”

绑架事件之后,白拒工作室又恢复了从前的琐碎和平静。

白拒对陆弥感慨道,一个人不管是捞偏门还是捞正门,总之只能赚到一份钱,吃通街就一定会出问题。然而谁的心中不期待着一次“抢钱”的机会呢?

陆弥没有说话,陆弥想,我们是抓住过机会,但是我们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白拒说,我现在决定学普通人,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这一天,某家金融杂志要求工作室给他们的一位来自美国华尔街的金融专家拍一组照片,将配合杂志上的文章备用。这个专家的名字叫杰尼佛,他这次到中国来是参加北京的一个重要会议,南下只停留一天,做一次高峰论谈的讲座,然后经香港回美国。总之他的时间安排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所以照片只能在他下榻的五星级酒店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杰尼佛是下午四点的飞机抵达。陆弥三点半钟已背着全部的照相器材在酒店的大堂等候。在时间观念上,白拒并没有陆弥准时。

陆弥一个人坐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里,尽管她的心情郁闷,但她告诫自己务必不要影响工作。这时她看见酒店的电梯间出来了若干客人,其中两个格外养眼的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男的她不认识,但一眼便可断定是商务俊杰,而女的便是穿了一眼名牌却不显商业恶俗的美女亦菲。

他们两个人十指相扣的从电梯间走出,脸上是蜜一般的幸福。

这时男的要到服务台去交待点事,剩下亦菲一个人作片刻的等待。利用这个机会,陆弥走过去拍了她一下。

亦菲的脸上划过似有还无的些许难堪,但还是跟陆弥握了握手。陆弥冲着服务台努努嘴道:“他是谁?”

亦菲略显娇羞道:“那你就别问了。”

陆弥正色道:“亦菲,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对待白拒,这样对他不公平。”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你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吗?”

“难道我没有付出吗?”亦菲有些激动道,“我付出的只比他更彻底。白拒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付出了多少,而是他贪得无厌,他以为他是谁?”

“那你也应该跟他说清楚,了断清楚,这么吊着他算怎么回事?”

“他一根筋,我有什么办法。”

陆弥还想说什么,但那个男的已经从服务台走过来了。

他们走后不久,白拒就赶来了。陆弥一直吃不准该不该把亦菲的事告诉白拒,正在发呆的时候,白拒道:“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又跟子冲出问题了吧?”

陆弥故作轻松道:“我们能有什么问题?你觉得我们会有问题吗?”

白拒不再看着陆弥的眼睛:“别装了,陆弥,我知道你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黑眼圈,形销骨立,脸色发青都快成了国防绿……”

陆弥拼命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白拒道:“你这又是何苦?……公平地说,胡子冲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你们的相爱导致相克。不瞒你说,我背着你去批了你们俩的八字,你猜算命先生怎么说?”

陆弥的脸色异常严峻道:“怎么说?”

白拒道:“说出来你不一定受得了。”

陆弥漠然道:“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白拒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他的原话是,这两个人的八字是哥们儿嘛,怎么能做夫妻?”说完这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弥也笑了,直笑得眼泪水喷溅出来。

这时白拒的手机响了,接待单位说杰尼佛乘坐的飞机晚点,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于是白拒和陆弥继续等,直等到将近七点钟,白拒对陆弥说,晚上还要给一台晚会拍演出照,他决定兵分两路,陆弥在这儿坚守,他直接赶去剧院。

杰尼佛是晚上九点钟踏进酒店大堂的。

令陆弥颇感意外的是她不但是一位女性,同时还是华裔,她五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和蔼可亲,还穿了一套中式的衣服。

来到为杰尼佛预定的套房之后,接待人员便离去了。杰尼佛说了好几遍抱歉之后才问陆弥道:“为什么你的表情好像等待的不是我?”

陆弥笑道:“我还以为是一位男士呢。”

“珍妮芙,这是男人的名字吗?”

陆弥一愣,又笑起来:“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珍妮芙说道:“没关系,我们开始拍照吧。”

“你不用化一点淡妆吗?”

“不用。”

“那我就用柔光镜吧,那样皱纹会显得浅一些。”

“不不不,千万不要搞成雾里看花,也不能没有皱纹,我觉得我的魅力全部都在皱纹里。”她说得诚恳,并且肯定。

陆弥轻松下来,她一下子就喜欢上珍妮芙了。

珍妮芙笑道:“别紧张,不用拍得太美,我又不是戴安娜。”

照片很快就拍完了,珍妮芙邀请陆弥一块到中餐厅吃晚饭,陆弥莞尔道:“我知道我应该做的是拒绝,可是你实在太吸引我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为一见如故的朋友。

“珍妮芙,作为一个女人,你真的那么不惧怕年龄吗?”

“我没有觉得年轻时碰到的难题比现在少,再说人都是要变老的,为什么不超越它?”

“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家庭生活幸福吗?”

“我结过两次婚,但嫁的是同一个男人,你想想我们之间的矛盾到达了怎样一个不可调和的程度,不过还好,噩梦一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他其实就是我最想要的那种男人。”

陆弥没有说话,她像品味佳肴一样品味着珍妮芙的话。

珍妮芙像母亲一样注视着陆弥,说道:“不要把心剖给男人,因为男人需要的不是心而是面子。”

陆弥离开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星光灿烂,她的心情似乎是豁然开朗了,她想,人生真是太奇妙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他们像流星一般划过你心中的黑夜,但同时又成为拯救你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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