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沙丘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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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房间中,保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
但杰西卡仍紧紧盯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她觉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来自屏蔽场城墙的山崖上。
有人在发信号!
她试着研究信号的意思,但她从未学过这种打暗号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陆续出现:蓝黑色的背景上,一个个小小的黄点铺展开来。左边有一点光越变越亮,开始对着远方的山崖闪烁起来——速度很快:一阵狂闪,停一下,继续闪。
然后它消失了。
山崖那边的假星星又立即闪了起来。
信号……杰西卡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要用光发信号?她感觉古怪,为什么不用通信网络呢?
答案显而易见:通讯网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监控。而用光发信号,只能说明敌人——哈克南的谍报人员——在联络。
身后传来一声敲门声,然后是哈瓦特的部下的声音:“清查完毕,大人……夫人。该送小主人去他父亲那儿了。”
有人说,雷托公爵被蒙蔽了双眼,没有意识到厄拉科斯的危险,贸然走进了陷阱之中。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他长期身处极度危险之中,以至于误判了这次危机的严重性?或是他有意牺牲自己,以便让儿子更好地活下去?但一切证据都显示,公爵并不是一个容易受蒙蔽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厄拉奇恩城外,雷托·厄崔迪公爵靠在着陆控制塔的一根护栏上。夜晚的第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就像一枚银币。在其下方,透过一片灰扑扑的雾霾,屏蔽场城墙那参差不齐的山崖像一座座冰山般闪着冷光。在左手边,厄拉奇恩的灯光在雾霾中闪着亮光——黄色……白色……蓝色。
他想起了现在张贴在整个星球各个场所的布告,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吾皇帕迪沙圣明,已命我接管这个星球,了结一切争端。”
布告那一本正经的格式和语气使他有一种孤独感。谁会受这愚蠢条文的蒙蔽?弗雷曼人肯定不会,控制着厄拉科斯内部贸易的小家族也不会……每一个哈克南畜生都不会。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已经压不下内心的怒火。
一辆亮着灯的车从厄拉奇恩朝降落场开来。他希望车子里坐着接保罗的卫兵。时间的耽搁使他心急如焚,尽管他知道哈瓦特的手下正采取审慎的措施,严加防范。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摇摇头,想甩掉怒火。回头向降落场望去,五架护卫舰正停在边缘,像五个庞大的哨兵。
谨慎的耽搁总好过……
那名中尉非常优秀,他提醒自己,进步神速,忠心耿耿。
“吾皇帕迪沙圣明……”
如果这座衰败的卫戍城市的人能看到皇帝私下里写给这位“高贵公爵”的便条,那后果真难想象——全是对蒙着面纱的男女的蔑视:“……可我们对野蛮人还能期待什么呢?他们唯一的梦想就是逃离秩序井然的佛斐鲁谢阶层。”
此时此刻,公爵感到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消除所有的阶级差别,不再去想什么破秩序。他仰望着尘埃外的明亮星辰,心想:在那些小小的星光中,有一个点就是卡拉丹……可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对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感到心痛,这痛不是来自他的内心,而是从卡拉丹而来,直达他的心灵深处。他很难把厄拉科斯这片荒凉之地称为家乡,也许永远都做不到。
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想,为了那孩子。如果他想要一个家,那只能是这个星球。对我来说,厄拉科斯可能到我死时还是个地狱,但他必须在这地方得到激励和启迪。这里一定是可用之地。
他心中涌起一阵惆怅,先是自悲自怜,紧接着又是一阵自我鄙夷。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哥尼·哈莱克常常哼的两句诗:
时间吹散落沙,
我品味着它的气息……
啊,哥尼会在这儿看见许多落沙,公爵想。在那月光下的白雪山崖外,是一大片荒漠,那里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沙丘,纷纷扬扬的沙尘。在荒漠边缘,散落着未知的干旱野地,也许还有弗雷曼人散居其中。如果有什么东西能给厄崔迪家带来一线希望,也许只有这些弗雷曼人。
前提是哈克南人没用他们的恶毒计划迫害弗雷曼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一阵金属轰鸣让高塔震颤起来,公爵倚靠着的护栏也颤动起来。几片遮光板掉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飞船来了,他想,该下去做正事了。他转身走向身后的阶梯,朝大型会议室走去。他试图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准备以笑脸迎接来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公爵走进黄色圆顶屋子时,许多人正从机场涌进来。他们肩上背着自己的太空旅行包,吵着,叫着,就像刚刚放假归来的学生。
“嗨,脚上有感觉吗?是重力,伙计!”“这地方的重力是多少?感觉好重。”“书上说是普通重力的十分之九。”
这间大会议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
“你下来时仔细看过这个洞吗?这地方的战利品呢?”“哈克南人都带走了!”“我只想冲个热水澡,找张软绵绵的床睡一觉!”“笨蛋,你没听说啊?这地方没法冲澡。用沙子擦你的屁股吧!”“嗨!别吵!公爵来了!”
公爵从楼梯口走了进来,大家伙儿马上静了下来。
哥尼·哈莱克大步走向人群的会集点,他一肩扛着背包,另一边用手夹着九弦巴厘琴的琴颈。他的手指修长,拇指很大,动起来灵活自如,可以在弦上拨出美妙的音乐。
公爵注视着哈莱克,欣赏着他那丑陋巨大的身躯,那双玻璃片般的眼睛闪着凶狠之光。这人曾经生活在佛斐鲁谢体系之外,却遵守着每一条戒律。保罗是怎么称呼他来着的?“哥尼,勇敢的化身。”
哥尼长着一头纤细的金发,盖着脑袋上的光秃之处;一张大嘴微微扭曲,呈愉快的冷笑状,下巴上那道伤疤也扭动着,似乎有了生命。他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不拘小节的气度。他走到公爵面前,弯腰行礼。
“哥尼。”公爵说。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着屋里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批。我本来打算跟第一批人来的,可是……”
“还有些哈克南人要你对付,”公爵说,“跟我来,哥尼,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谨听尊命,大人。”
他们走到一架供水机旁的一处凹深僻静处,大屋子里又人声鼎沸起来。哈莱克把背包放到一个角落里,但仍拿着他的巴厘琴。
“你能给哈瓦特多少人?”公爵问。
“杜菲那儿有麻烦吗,大人?”
“他仅仅损失了两名密探,而他的先锋在对付哈克南人的防线上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如果我们能迅速行动,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喘息的时间。他希望你能派多少就派多少,那种在肉搏战中不会退缩的男子汉。”
“可以给他三百名精英,”哈莱克说,“我该把他们派到什么地方?”
“去大门,哈瓦特有一名手下在那儿接应。”
“需要我马上安排吗?”
“稍等,还有一个问题。机场指挥官暂时会将班机留在这儿,直到天亮。送我们到这儿的公会远航机也有自己的事要干。按计划,班机将与一艘装有香料的货船取得联系。”
“是我们的香料吗,大人?”
“我们的香料。但班机还将带上一些香料开采工,他们是旧政权的人。由于统治者变换,他们准备离开,而且已得到变时裁决官的批准。哥尼,这些人都是宝贵的开采工,约有八百人。在班机离开前,你必须想办法说服其中一些人留下,为我们效力。”
“需要用多强的理由,大人?”
“我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合作,哥尼。这些人的经验和技术是我们所需要的。他们要离开,说明他们不属于哈克南的阵营。哈瓦特认为这些人中可能潜伏着一些险恶之辈,不过他这个人看哪里都觉得藏着暗杀之徒。”
“杜菲的确发现过不少危险,大人。”
“但也有一些他没有发现。不过哈克南人真是充满想象力,居然在这些即将离职的人中安插暗探。”
“很有可能。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在下层的候机室里。我建议你下去为他们弹一两首曲子,先让他们安安神,然后再施加压力。你可以向那些有能力的人提供一些要职,他们可以得到比哈克南时期高20%的工资。”
“仅此而已吗,大人?我知道哈克南人按薪级付酬。这些人口袋里揣着离职的薪水,心里梦想着美妙的旅途……啊,大人,20%的提薪对他们来说恐怕不是太大的诱惑。”
雷托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碰到特殊情况你可以自行斟酌处理。但务必记住,财富并非无限。只要可能,别超过20%。我们特别需要香料机车驾驶员、气象员、沙丘工——任何对沙漠有经验的人。”
“明白了,大人。‘他们都为行强暴而来。定住脸面向前,将掳掠的人聚集,多如尘沙。’【1】”
“这段话很有感染力,”公爵说,“把你的手下转给一名中尉,叫他简短地说明一下用水纪律,然后安排这些人到机场旁的兵营里睡觉。机场人员会照顾他们。别忘了给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精英,大人。”他拿起背包,“完成任务后,我到哪儿向您汇报?”
“在这上面,我有一间会议室。人员都会到那里集合。我想安排一次新的星球清查行动,先动用装甲部队。”哈莱克正准备转身离开,发觉雷托的眼神有点奇怪,便停步问道:“您预料会有这种动乱?变时裁决官不是还在吗?”
“不管是公开的战斗,还是隐秘的,都会发生,”公爵答道,“在我们站稳脚跟前,将会有大量的流血牺牲。”
“‘你从河里取的水必在旱地上变作血。’【2】”哈莱克又引了一段话。
公爵叹了一口气。“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嘴一笑,刀疤也随之扭动起来,“‘看啊,我是沙漠中的野驴,义无反顾地向前。’”哥尼转身大步走到屋中央,在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穿过人群离去。
雷托看着哥尼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哈莱克总是让人吃惊……他脑袋里装满了歌曲、语录和华丽的词句……而当面对哈克南人时,他又是一名无情的杀手。
现在,雷托慢悠悠地沿着对角线走向电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挥着,向敬礼的士兵致意。他认出了一名宣传医护兵,于是停下脚步,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希望能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下去:那些带女人来的人希望知道她们安然无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们。另外一些人希望知道这里的人女多男少。
公爵拍拍宣传兵的手臂,表示这条消息必须优先处理,得马上传达出去。接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向士兵们点头示意,面带微笑,还和一名陆军中尉寒暄了几句。
指挥官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他想,即便是坐在危椅之上,也不能流露出半点焦虑。
当电梯将他一个人关在里面时,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而转身望着那扇毫无人情味的门。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在厄拉奇恩机场的出口处粗糙地刻着几段文字,像是用什么蹩脚的工具凿上去的。上面有一段穆阿迪布将会重复上千遍的话。他在厄拉科斯的第一晚就看见了这几个字,当时他正被送到公爵的指挥部,参加父亲召开的第一次全体军事会议。那段文字只是对离开厄拉科斯的人的诉求,但却落入了这个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男孩的眼里。上面写着:“哦,知道我们苦难的您,别忘了为我们祈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所有的战争理论归结起来就是计算风险,”公爵说,“而当它危及你们自己的家庭时,计算的因素就会淹没在……其他事情中。”
他知道自己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怒火,于是转过身,沿着长桌来回迈了几个大步。
这是在机场的会议室中,房间里只有公爵和保罗两个。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长桌,四周摆着老式的三脚椅,一边放着一块地图板和一台投影仪。保罗坐在桌旁,紧靠地图板。他已经把猎杀镖的事告诉了父亲,也汇报了危险的叛徒的存在。
公爵在保罗对面停下脚步,一掌击向桌子。“哈瓦特跟我说,那房子是安全的!”
保罗略显犹豫地说:“我起先也很生气,把问题怪罪于哈瓦特。但这个威胁来自房子外,简单、聪明且直接。要是没有您和包括哈瓦特在内的其他人对我的训练,我可能已经死了。”
“你在替他辩护吗?”公爵问。
“是的。”
“他老了,对,就是如此。他本该……”
“他经验丰富,博学多才,”保罗说,“您能记起他犯过几次错吗?”
“为他说话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公爵说。
保罗微微一笑。
雷托在桌子的上首坐下,一手握住儿子的手。“儿子,你最近……成熟了许多。”他抬起手,“我很高兴。”他也微笑起来,“哈瓦特会自责的。他对自己的愤怒会比我们俩加起来的还要大。”
保罗抬眼望着地图板对面那扇漆黑的窗户,望着黑色的夜幕。某个阳台上的栏杆正反射着灯火。保罗注意到有东西在移动,认出那是穿着厄崔迪制服的警卫。他回头望望父亲身后的白墙,接着低头看着闪亮的桌面,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公爵对面的门“砰”的一声开了,杜菲·哈瓦特大步走进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苍老。他绕过桌子,走到公爵面前,笔挺立正。
“大人,”他微微仰头,对雷托说道,“我刚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我辜负了您。我罪不容恕,请求辞……”
“哦,快坐下,别犯傻,”公爵说,他指指保罗对面的椅子,“如果说你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你高估了哈克南人。他们简单的头脑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诡计,而我们却没把简单的诡计放在心上。我儿子煞费苦心地向我作了说明,他之所以逃过一劫,主要归功于你对他的训练。所以你并没有辜负我!”他拍拍空空的椅背,“坐下吧,听我的!”
哈瓦特一屁股坐进椅子中。“可是……”“这事不要再谈了,”公爵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其他人在哪儿?”
“我让他们在外边等着,我……”
“叫他们进来。”
哈瓦特和公爵对视。“大人,我……”
“我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杜菲,”公爵说,“让他们进来。”
哈瓦特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向着敞开的门喊道,“哥尼,把大家叫进来。”
哈莱克领着一队人走进屋子,每个军官的表情都极为严肃,他们身后跟着更年轻的助手和专家,一股翘首以盼的气氛弥漫在他们四周。随着一阵有节奏的声响,大家纷纷落座。微微有一股辣茶酒的味道从桌子那边飘了过来。
“谁想喝咖啡的话,这儿有。”公爵说。
他将这些人逐一看了个遍,心想:他们是优秀的军人,在这种战争中,没人能比他们表现得更好。从隔壁屋子拿来了咖啡,送到每个人面前,公爵等着,发现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倦容。
公爵恢复了沉静,显得富有效率,他站起身,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让大家集中注意力。
“好了,先生们,”他说,“我们的文明似乎已经深深陷入了侵略的习惯,以至于没有古老的方法,我们连简单的圣命也无法执行。”
桌旁传来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保罗发觉父亲用恰如其分的措辞和正确的语调,活跃了屋里的气氛。甚至声音里对疲倦的暗示也恰到好处。
“我想,我们最好先听听杜菲对弗雷曼人的情况有没有什么补充。”公爵说,“杜菲?”
哈瓦特抬起头。“大人,我首先作一个概括的汇报,之后会有几个经济问题要探讨。不过,依我看,弗雷曼人看起来越来越像我们所需要的同盟。他们正在观察我们,看我们是否可靠,但他们的行事方式似乎是公开的。他们向我们送来了一个礼物——由他们自己制作的蒸馏服……还有一些沙漠地区的地图,这些地区的周围便是哈克南人遗留下来的要塞……”他望了望桌旁的一众人等,“他们的情报已证明完全可靠,为我们与裁决官打交道帮了大忙。他们还送来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杰西卡夫人的珠宝、香料酒、糖果、药品。我的人正在处理这些东西,似乎没什么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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