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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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烈阳倾山巅,风声劲猎,甩扬起众宗人色彩斑斓的衣袂,抚刮过他们按于剑柄的手上。

十七宗长老悉数到齐,各领着门下几十亲徒,合共千余人面容俱肃,围堵得生云台水泄不通。

“诸位……”宫不妄午休被扰,面上半倦半愠,蹙眉望着眼前声势浩大的一众宗人,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这是做什么?”

无人答她。躁动不安的气氛那般粘稠无隙,似连劲风都难以穿透而入。

忽而,一道灰影踏风而来,旋而落地,手中木杖狠狠一杵。

秦逢原正闭关潜修,此刻提前破关而出,气仍不稳,怒然喝道:“——不知各位仙友缘何贸然登我宗门,扰我修行?!”

一语喝毕,他急急调息,视线在各宗门人面上梭巡而过。

“扰你修行?”伴随着腰间佩玉相击之声,原就立于众宗人前方的堑天长老进一步上前,直视着他道:“可笑!”

他生得高鼻阔口,眉眼间挟尽风霜,犹如金刚怒目,如箭般锐利的目光直扼观世宗众人咽喉,其间又暗藏着几分快意:“贵宗弟子秦念久,斩鬼差一即满百万,缘何欺瞒首宗不报?!”

一声喝问犹如惊雷,激荡起山谷中群鸟纷飞,又圈圈回漾,直震得众人心底发颤。

被他这声如洪钟的质问镇得一怔,宫不妄眉眼间那丝残存的困意霎时消散无踪,瞠目失言道:“……什么?”

秦逢亦是一顿,面上怒色微褪几分,双眼径直扫向站在堑天长老身侧的叶正阑,视线中满是惊疑。

同样仿若惊疑地看过去的还有立于宫不妄身旁的徐晏清。如往常那般,无人发现他眼底那抹阴晦。

顶着四道似能刮骨的视线,不消他们开口发问,叶正阑便面沉如水地开了口:“贵宗先前只说秦仙尊负伤归隐,我却无意在贵宗藏书阁中瞧见了记有秦仙尊功德数目的案档……”

实是问心无愧,即使是对上了徐晏清状似诧异的视线,他也坦然无惧:“未经准许便翻阅了贵宗案档,是我之过,我自当领罚。但兹事体大,还请贵宗给出一个解释来!”

“……”听他言语间颇为义愤,再看各宗人面上厉色,宫不妄死死一攥袖口,暗道不好。

人心总难测,修者亦是人。斩鬼十万者,世人交赞;斩鬼二十万者,能称英雄;斩鬼达三十万,堪当救世主以待——但有道“斩百万鬼即成魔”的咒坎在,若有人直斩至差一即满百万,便要猜疑他是否别有图谋了。何况各宗原就对他们观世心存芥蒂,定会借题发挥……想师尊当年瞒下此事不与外人道,不就是为防今日这般?可怎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勉强地干笑了两声:“我当是什么事呢,缘是这个。”

貌似轻松地抱起了手臂,她道:“各宗门下弟子所攒的功德数目向来只由自宗统计,本就没有应要上报首宗一说,谈何‘欺瞒不报’?况且我师弟无心无情,平生只知斩鬼为苍生,并无它意,更已自发立下誓言,今生不再斩鬼,这三年来亦都待在宗内,不曾离宗半步……”

她口吻颇缓,句句诚心,不想宗门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叶正阑亦是微一蹙眉,露出了些微痛心来:“宫仙尊仍要隐瞒么?我那日明明听贵宗弟子亲口说了,秦仙尊旧伤已愈,就要伴他再度入世除祟!”

衡间辈分较低,一直垂首立于人后,适才听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唰地惨白了一张脸,失措地抬眼望了过去,徐晏清闻言亦假意震惊地看向了叶正阑,似难以置信一般:“……叶兄?!”

秦逢眼中灼人怒意再难遮掩,倏地扭头看向秦念久,厉声喝问道:“真有此事?!”

万千道视线齐聚于一处,皆等着秦念久答话,他面上却仍是仅有漠然,如实应道:“是。”

“不,不是这样的!”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之处,衡间张皇地抢下话来,欲要作辩解,可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堑天长老不过一甩手中灵幡,一股威压便不由分说地卷席而来,重重将他逼跪在地,直迫得他口不能言。

此举不可谓不粗暴,本就僵滞的气氛顷刻间严峻起来,宫不妄立刻抬手按剑,怒道:“有事说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尚未分明,”徐晏清匆匆去扶衡间,面上唯有着急之态,“诸位勿要冲动!”

分明?秦逢顿觉不妥,狠狠一皱眉:他怎会如此说话?!

果不其然,星罗宗的占刻长老一甩锦绣星河袖,上前一步道:“分明?!红岭替生门有异,吾等先前只当是有宗人修习禁术所致,现看来只怕是贵宗弟子修岔了心,有要成魔逆天之意!”

“你!——”宫不妄按剑的手不觉收紧了几分,急而喊道:“秦师弟他所修的是无情大道,道心至坚不过,怎会有此意!”

见师妹似要拔剑,徐晏清慌忙将她拉退了半步,方才震声道:“长老慎言!日生鬼域一役,在场诸位仙友多少都曾与我师弟并肩而战,难道不知他为人几何?!怎会作此猜想!”

他不提这茬则已,本仅有宗门长老发话,现则各宗亲徒也纷纷掺和了进来:“……确实……”

“可也仅那一回……平素甚少见他……”

“……当日他足斩了有几多鬼?”

“谁知……观世不是瞒了数目……”

楼愈高则近危,宗门弟子大多羡妒秦念久,因他无心无情,全不与人打交道,实际上也无几人真心倾敬他,就连原本对他颇有几分敬仰之意的,念起他斩鬼时身负重伤周身浴血,却仍面色自若斩鬼不停的模样,不禁也觉着狐疑了起来:“当真是为了攒功德么……”

“……若是求飞升,早已够数了吧?听闻那谈君迎仅斩了三十五万,他不也飞升了么?”

“……难道真是为求成魔?”

“怎会如此……”

人多总是口杂,真意为苍生着想者有之:“魔者祸世,若真是如此,今定当将其诛之!”

见人堕神坛而觉快意者有之:“实然,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心仍存疑虑者有之:“我见秦仙尊不似向魔之辈,不该就这般妄下定论……”

……

声浪重重,杂而繁复,碎浪宗明琅长老一直在旁闭目皱眉静听,越听越疑,终一甩手中拂尘,喝道:“安静!”

众弟子霎时噤声,见他眉头紧皱,面容峻肃,冷声斥道:“以我所见,观世宗本就怀有异心,大有豢魔之意,不然怎可能放任弟子斩鬼直至差一满百万,还替他欺瞒此数?!”

先前任他们如何猜辱秦念久,秦逢仅在旁皱眉思索着对策,现听得有人侮他宗门,方才动了真怒,颈上青筋一绽,暴喝道:“放肆!!”

生值鬼祸乱世,他秦逢平生无何宏愿,唯望众生安宁,恰有一弟子天赋异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几要捏碎手中木杖,他悍然瞪着明琅,“能者至强,责任所在,任他多除一鬼、多镇一煞,世间便得少一份疾苦,减一份痛哀,何过之有?!”

“……”明琅微微一默,似在细辩他话中真伪,“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早料到别宗知晓此事后会横生事端,想秦念久功德已满,待一机缘即可飞升,暂瞒下此事本应是最为稳妥的选择——那叶正阑究竟是怎么进的藏书阁,又是怎么瞧见的案档?!秦逢眉头紧锁,将手杖往地上狠狠一戳:“但什么但!我宗明心如此,任尔如何揣度!事已至此,直说你们欲要如何!”

他此番实乃赤心直言,但事关魔祸,听在众人耳里也只是再苍白不过的辩驳,堑天长老长眉一动,面上肃色未减半分:“明心如此?不过你一面之词!修者道心仍坚与否本就难以自证,尔宗瞒报数目更是确有其事!”

秦逢平素最憎听这道貌岸然的堑天说话,面色铁青地张口欲驳,却听游意宗心辉长老缓声插进了话来:“说观世一片明心、秦仙尊无心向魔,老朽皆是信的。只是确实难证秦仙尊他道心仍坚,未受怨煞反噬,也难保会否受怨煞所惑,日后再度出手……不过仅是‘难证’,却也不是‘无法证’,总归是为了苍生,若他愿意自废修为——”

修者自废修为,那与自折寿命有何区别?宫不妄登时急道:“这怎么行!”

明琅长老亦摇了摇头:“此举不妥。不说秦仙尊天生仙骨灵躯,本就自有修为,若他没了这身修为压制身上的怨煞之气,遭怨煞反噬而成怨鬼,岂非吾等之过?”

此事虽是由叶正阑揭露而出,但他心底终归是不愿相信秦仙尊有向魔之意的,略作思忖,提了个较为稳妥折衷的法子:“不若我们且将秦仙尊带回玉烟,留观一阵……”

闻言,堑天长老眉头稍松,略一沉吟:“如此……”

管那秦念久是否当真有向魔之意——若有,他们玉烟擒获奸贼,实属大功一件,亦能将他看管起来,免祸苍生;若无,他生得一副仙骨灵躯,留在玉烟宗内亦能润养灵气……横竖有利无弊。这般想着,他微微颔首,“倒也可以。暂且将他施以冰铁缚锁——”

还未听他说完,秦逢再度怒喊一声放肆,“观世弟子,怎可沦为他宗阶下囚徒?!”

堑天长老瞬间气急,长眉倒竖:“不识好歹!”

“那就……”

“不行!……”

……

他一言,她一语,话音纷杂,你驳我相讥,各执一词,如同拉锯般僵持不下,处于风眼正中的秦念久却漠然垂眼,置身事外地听着他们谈论该如何处置自己,脑中模糊浮现出了一个问句:……若是那人在场,他会怎么说?

他是否会似他们那般,对他多有猜忌,以至于对他拔剑相向?

……

不,他总是与他们不一样的——他大概只会打着银扇摇头笑笑,调侃说这场闹剧可真难看。

被浓白雾霭覆裹的脑海中有一抹青色乍现,使他不自觉地转眼看向生云台近处的一棵青松,松枝上空空落落的,并没那个青衣人。

……好安静。

耳际好似从未这般静过,那句句相争的话音皆入不了他的耳,他只远望着那棵空落的青松,脑中、心中皆是空空。

“够了!”一边要证、一边难证,本就是难解的局,愈吵愈辩便愈演愈烈,双方掌中按着的灵剑都近乎快要出鞘,烈日照人眼晕,焦灼的事态亦逼得人心慌,宫不妄再耐不下去,怒而道:“究竟我们要怎么做……”

同一时刻,几乎压盖过了她的声音,是徐晏清脱口喊道:“莫非你们想逼得他自己以死明志不成?!”

……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砸浪,激起众人心湖阵阵涟漪,原本沸然的人声一霎偃息。

……不,不是这样,他原没想这么说的,他只是脑内空白了一瞬——徐晏清一语脱口,自己都愣了。一片无边沉默之中,他难得显露出了几分切实的惊慌,扭头望向宫不妄,欲要辩解,却对上了她错愕的眼。

不仅是宫不妄,秦逢看向徐晏清的目光中亦带着愕然,似是到今日才真正认识了他这爱如亲子的弟子一般。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都还能再商量再想办法,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一切便无可回头了!

若秦念久不愿以死自证,便说明了他确有异心!

行事一向稳妥谨慎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电光石火间,秦逢看着徐晏清那略有些躲闪不安的眼神,蓦地明白了一切——

为何恰在此时,为何叶正阑会进入藏书阁,会恰恰好翻见秦念久的功德案档……他要将替生门有异之事扣至秦念久身上——

——修炼禁术的,只怕是他啊!

丝毫不知观世宗人心内激荡,千余宗人齐齐将视线投向了秦念久,面上神色纷呈,各有思虑。

……以死证道么,此举确能证他清白……

……他的仙骨灵躯……

……若能他以死证道,捐躯作阵……

……功德……

功德……

……功德……

一片默然之中,思潮之声却似能滔天。宫不妄读懂了这片静默,急急转开视线瞪视着那重重人潮,凄然大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答她,只持沉默以对。

……如今世道相对太平,再无多少功德可觅……

……那可是源源不断、能续千百年的功德……

……对秦仙尊而言亦是件好事,再转世他亦能承继这份功德……

……是为苍生黎民……

……功德……

寂静泼天,却又喧闹过甚。宫不妄惶然后退半步,再不愿看徐晏清,只紧紧攥住了秦逢的手,“师尊!师尊!——”

同为修者,宗门人心中思虑秦逢怎会不知,可此时若是揭露出徐晏清修习禁术一事,不但保全不了秦念久,反而做实了观世宗早怀异心,更显出秦念久有向魔之意……届时他们观世一宗……

“……”他牙关紧突,望向她的眼中一片暗沉,无言地——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一道缚身决制住了她的动作。

手腕处阵阵裂痛,如同被铁锁紧铐,宫不妄心神俱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红唇轻颤:“师尊……”

却忽听得秦念久平静道:“如此也好。”

耳畔仍静,心内仍空,秦念久不知众人心中所思,亦无心去猜他们心中所思,只静静望过观世众人。

面色青白的徐晏清、一言不发的秦逢、目露绝望的宫不妄、口不能言唯有不住摇头的衡间……逐一入眼,却也仅是入眼。他难得复述了一遍:“如此也好。”

他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见他这般坦然,原还有些躁动的各宗门人霎时息了声音,多少有些惴惴,甚至多少开始质疑起自宗长老是否有些逼人太甚……

“如此什么好?!”宫不妄浑身一颤,蓄于眼眶的热泪滚滚落下,勉力挣着秦逢扣于她腕上的五指,“什么啊——你在说什么……你在想什么啊?!”

她当然知道师兄那句话既出便是覆水难收,事已至此,为苍生、为观世、为宗门、为师弟他自己,这怕都是一个“最优”的选择……

可……这是她师弟啊!

全然听不进各宗门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劝说,更听不进堑天长老咄咄逼人的那声“那便请吧”,她只不住地挣着秦逢扣在她腕上的手,悲声喊道:“我们再想办法——”

秦念久却已然横剑在颈。

惊天冰寒,仅仅触上皮肤,便是彻骨的凉意。

……她问他在想什么。

……她说我们再想办法。

绕来绕去,总绕不开一个“想”字。可他又能想些什么呢。

于他而言,他生来除了斩鬼为苍生,便再无“为”可谓,心内永是雾霭沉沉,仅有虚无,风花雪月、喜怒哀乐,就连五味都与他绝缘,向来如此。可如今临近终末了,不知为何却总有一抹茫然之感搅扰着他心间白雾,将那重重白雾点点染上了浅浅天青。

惊天锐利,不过轻轻压划,便嵌入皮肉数寸。

被利刃割裂的明明是喉管,不知为何心间的浓雾却也像被撕开了一道破口,有幕幕色彩斑斓的画面伴着那抹天青如浪般急涌而入,画面中有清风有飞花有落雪有月华,有人间百般面貌……还有他曾浅尝过一口的小菜。

……似乎,还有一声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惜惜”。

满不确定地,他微微蹙眉:……惜惜?

什么是惜惜?……心昔惜……可惜?

自喉间迸射而出的鲜血那般滚烫灼人,似能烧心,令他模糊“想”起了一道“来日有缘,仙宫再见”的旧约。

……没能见到那人最后一面,亦不能应约与他仙宫得见了。

确实可惜。

……

仅仅一念起,他周身轻轻一震,猛然觉出了不好——

但已悔迟!

情破大道,修为废尽,蛰伏于他体内已久的怨煞之气骤然急绽而出,将他整个人裹缚其中,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怨恨呼啸着纷至沓来,狠狠拧揪杂糅在一起,顷刻间便将他的心智侵吞殆尽,似有汩汩血泪不断涌至眼眶,使他眼前所见、鼻间所闻、脑中充斥着的皆只余下一片嗜血的猩红。

不过只刹那,随着喉间命脉鲜血流尽,缭绕周身的浓黑怨气弹指消散,他亦失力倒地,松开了手中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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