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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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之际,有遮眼浓雾极速涌来,又极速退散而去。薄雾弥散之中,耳际、眼前,皆是景,皆是画,皆是笑语,皆是人影绰绰——
“六是吉祥,八是富贵——那你再猜猜,‘九’是什么?
“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九’是情长念久啊!
“不是吧,这样你还是不笑?
“——木头。”
笑语交叠中,他听见自己冷冷对那青衣人说……
“别闹。”
……
抬眼,忽有白雪纷纷而下,远处树旁是宫不妄正与衡间拌嘴。
只听她似嗔非嗔地道:“哼,那人根本就是个无心无情的木头,你再敬他爱他,他也根本体会不到分毫——呵,我说难听些,哪怕你死了,他都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衡间却只是鼓着脸,敢怒不敢言地拖着长声驳她,“哪会——”
秦念久看见自己远远站着,远远听着,眼内一片平静无澜,直至有一青衣人漫步而来,替他扫落了肩上的薄雪。
……
转眼,纷纷细雪丝丝染红,忽而化作了瓣瓣落梅。宫不妄扬起她那柄精美无铸的梅花剑,笑得恣傲,与他道:“今次有师兄所铸的灵剑在手,我定能胜师弟你!”
言罢,她抬手,起势——
有梅瓣落在了她的剑刃之上,碎成两半,洒入雪中。
他见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自己翻手化出双剑,一一拆下她的招式。
衡间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徐晏清亦含笑坐在近旁,专注垂头写他的剑录;一旁树上靠坐着的青衣人长长打了个呵欠,话音懒懒,“……嘁。成日比来比去,也没个彩头,看着当真无趣得紧……”
无人应他的话,山间唯有几声鸟鸣、几声闷笑,与灵剑破风相击之音——
……
又转眼,瓣瓣落梅蓦地燃起,忽而变作了点点火星。徐晏清抱臂靠在门旁,唇际笑意温融,正温声教他该铸制灵器,“水呢,也没什么讲究……取些桃潭里的水来即可。将东西扔进去——淬一遍水,过一遍火,再淬一遍水……如此反复,直至烧淬出页银特有的花纹……”
他看见难得穿着一身短打的自己站在烧得正旺的铸炉旁,叮叮敲打着一块通红发亮的页银,溅起星尘无数。
“好了好了,再敲下去扇骨就要碎了——”徐晏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地叫停了他的动作,又道:“现在可以试着将灵力引入,与其本身所蕴的灵气交融……此步骤最为不易,你第一次铸,许要多试几次——”
炉旁的他便依言停了手,试着向其中注入灵力——
只见霎时间,有深寒灵光自那根根扇骨中迸射而出,直将一旁热力翻涌的铸炉都浇熄了火,端是炫目得令人难以直视。
似被那灵光灼了眼般,徐晏清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站直了身子,片刻后低低笑叹一声,“……看来,我终是不如你。”
……
……是聚沧,是观世,是他亲故。
眼前幕幕变化,幕幕是前尘,可一转身,幕幕又是今生。
身后宫不妄笑语犹存耳际,闹着唤他,“师弟,师弟,秦师弟!”
眼前却是青远琉璃遍城,红衣“无觉”冷眼看他,质问他要走要留,留即是她鬼城子民,走即要留下舌头——
身后徐晏清温声如流水击玉,同他道:“师弟修为又精进不少,师兄我也不能懈怠了。”
眼前却是国师塔烈焰熊熊,国师一身黑袍褴褛,声嘶力竭地吼出那声:“凭什么——?!”
身后衡间欲要拽他衣袂,却又不敢,只鼓足了勇气窃声与他道:“师尊师尊,师祖又发火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眼前却是身覆毒瘴的破道嗬嗬低吼,凭着满腔执念要去寻那一对眼珠——
身前幢幢人影,耳畔句句笑言,那般鲜亮,那般鲜活……揉起前世,掺入今生——纷乱不堪地重组进他脑内,冲入他眼底,扎入他心间,直将他的心脏拆分成了碎碎裂块,令他颤抖不已,重重地失力跪了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颊边滑下,点滴落地,融雪成坑。
——是泪?
那液体却滴滴猩红。
——是血?
他跪在皑皑雪地之上,被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纷杂画面裹覆其间,眼中一片红雾迷朦,直叫他再看不清那幕幕画面中的张张笑颜。
——是血泪。
猩红滚烫的血泪自他眼中汩汩涌出,顺双颊淌下,污透了衣襟,染红了白雪,遮了他的眼……却怎么也融不去他心底的寒意。
耳际、脑中仍有狂风呼啸,声声都似嘲弄,彻骨寒意紧紧裹挟着他,使他只能怔然,只能木木,只能僵僵跪着,连哪怕一个字音都吐不出口。
——可他却忽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自口中发出,冷却恭敬:“——师尊。”
不等他生出些许无措来,忽又有一把熟悉的、沉厚的嗓音在顶上响起,“起来说话。”
……眼中血泪乍然干透,身体全不受控地站了起来,秦念久愕然抬眼,方才发现四周纷杂的画面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变作了复晓堂内的景象,耳边呼啸的风声亦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只若有似无的浅浅低泣。
一道浅灰人影入眼,须发半灰半黑,正负手背对着他,是他的师尊——秦逢。
案上炉烟袅袅,秦逢少见地并没动怒,而是十分疲惫似的,沉声道:“自今后起……你便只许留在宗内清修,不得再入世除祟。”
秦念久闻言一愣,有股股不解自心底翻涌而起,就要脱口问他一句“为何?”——却顷刻间被另一股自心间蔓生而出的虚无之意盖了过去。
他听见上一世那无心无情、冷漠至极的自己淡声应了,“是。”
……什么意思?
……为何他不得再入世除祟?
……
不等他再生疑窦,眼前景象虚虚一晃,再现出的是一抹清凉的天青,和谈君迎那略显诧异的脸,“……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自己依旧恃着那把淡声,漠然地与他解释,“我再差一鬼即斩满百万,今后不得再入世除祟。因而你也再无需与我结伴同行了。”
“……”面前的谈君迎忽而沉默了下去,面上表情渐渐淡化成了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半晌才道:“在你心中,你一直认为……我日日来寻你,执意与你同道……只是为了斩鬼除祟,好攒功德?”
秦念久怔怔看着他面上神情,忽明白了什么,却听自己淡淡反问道:“难道不是?”
流风很轻,日光亦舒朗,他们之间的沉默却十足粘稠,有万般情绪凝在谈君迎眼中,秦念久心间所能感知到的却依旧只有一片虚无。
好似过了很久,很久,又似只过了掠眼一瞬。
谈君迎深深望着他,幅度极浅地将头点了下去,语气轻得仿若吐息,“嗯。”
他道:“秦仙尊斩鬼无数,功德将满,想来再遇仙缘…即可升仙了,我……却还差一截……那我便依我师尊遗愿,回浮泽崖闭关修炼吧。”
他这般说着,却定定地未动,仿佛不甘、仿佛在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明白他这是在等自己出言挽留,秦念久整个人都木了,听自己淡然应道:“好。”
“哈……”谈君迎低低吐出了一丝笑音,不知是笑他的话,还是在自嘲。
许是定下了什么决心,他唇角微勾,终是显露出了几分笑意来,与他道:“——那便,来日有缘,仙宫再见吧。”
“……”秦念久听见自己又一次惜字如金地应了,“好。”
……
秦念久看着那抹天青的颜色渐远、渐褪、渐虚化而去,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最终……
所以那日……
耳际、眼前风声再起,猎猎吹动群彩衣袂翩飞。
一重叠一重的人影合围着他,右手皆按在剑柄之上,似正与他无声对峙着。
气氛焦灼得好似艳阳逼人,打破沉默的是徐晏清怒极似的一句:“莫非你们想逼得他自尽以明志不成!!”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只有更深沉的无边沉默,和宫不妄错愕看向他的双眼。
急急扭开了头去,宫不妄瞪视着那重重人潮,凄然大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答她,只持沉默以对。
被这泼天寂静所迫,她惶然后退半步,如抓浮木般紧攥住了秦逢的手,“师尊!师尊!——”
“……”
秦逢默然看她,无言地——
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刹那间明悟了什么,宫不妄遍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师尊……”
却听秦念久平静道:“如此也好。”
他静静拿视线逐一扫过观世众人——面色青白的徐晏清、一言不发的秦逢、目露绝望的宫不妄、惨白着脸不住摇头的衡间——难得复述了一遍,“如此也好。”
宫不妄猛地一震,有热泪顺颊而下,却怎么都挣不开秦逢扣于她腕上的五指,只能嘶声尖叫,“如此什么好?!什么啊——你在说什么……你在想什么啊?!!”
……想什么?
他什么都没想。
心内永是一片白茫笼罩着的虚无,一切的声、物、画、人都尽数被隔绝在外,由不得他去想。
想什么呢……
无甚可想。
他微垂下眼,自腕中化出了长剑惊天,并没理会一众宗人眼中露出的警惕,横剑在颈——
世人总夸秦仙尊斩鬼无情,抬手刀落,却不想他待己也是如此。
利刃割裂喉管,鲜血迸射而出,那般滚烫灼人——
刹那间,宫不妄的哭喊、衡间的闷嚎、众人的嘶嘶抽气之声,纷纷入耳,他却忽而模糊“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
他想……
这就是终末了。
……没能见到那人最后一面,亦不能应约与他仙宫得见了——可惜。
一念起,修为尽废,怨煞之气席卷而来,将他吞没其中,再然后——
自山颠激冲而起的是遮天魔气。
……
……
灌入耳中的风声骤然止息,有滚灼热浪扑在面上,秦念久猛地睁开双眼,与满目惊急、飞身赶来将他拉出火海的谈风月对上了视线。
掌心与掌心相接,他怔怔看着谈风月,有血泪自他眼中涌出,顺面颊滑下,“……谈……君迎……”
他再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之间隔着千沟万壑、六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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