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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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破道的幻梦陡然消散,谈秦二人尚未来得及细细琢磨一番方才看见景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挟着满腔的不解疑惑落入了一片刺目的幻白。
说是幻白,眼前却又好似能看得见道道人影,耳边似有马鸣,似有人声……仿佛刚从一场深眠美梦中脱身出来,半梦半醒,将醒未醒,脑仁像被紧紧攥着,来回拉扯,才刚摸着清醒的边缘,就又陷入了梦中去。
——就又陷入了梦中去。
……
秦念久猛然睁眼,发觉自己竟正手持长剑,踏空急跃。
擦过耳畔的呼啸风声刺骨生凉,犹如声声鬼哭,钻得人心里发慌。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谈风月呢?
他想转头四下看看,可身体却全然不听他使唤,只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朝前直冲,直至追上了前方一个也正急奔着的模糊人形。
是谈风月?
他张口欲呼,嘴唇却像被死死钉上了一般,任凭他如何使力都无法启开分毫。
风声依旧劲寒,余光能看见远天际处一轮圆月。圆月圆月,明明该是个圆满团圆的意象,不知为何却只显得阴恻恻的,边缘甚至泛出了些诡异的红,将他左手中轻薄锐利的长剑镀上了一层血光——还是这剑上本来就带着血光?
由不得他分心去辨,他的身体自顾追着前方那人,右手一翻,竟是自腕中幻化出了一柄短剑。许是使了个什么咒诀——他既没见这具身体念咒,也没见他掐诀,却有无数蓝色流光聚起,凝在那短剑上急急一停,旋即如浪潮般狠狠铺开,不由分说地冲前方人影急速袭去。
“别!”
秦念久很想这么大喊出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人影于眨眼间被流光分割成了数块。汩汩浓黑的血液爆裂开来,溅落一地,惊得他霎时连思维都定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他的身体却没作出任何惊异的反应,只持着手中长短双剑,轻巧地自空中落到了地上。
这……这是……
秦念久僵僵地看着他眼中所见,听着他耳中所闻,只见得漫地尸山尸海,听得漫天嘶声哀鸣尖哭。具具尸首堆在脚旁,皆是面目模糊,肢块碎裂得早已辨不出个完整的人形——
等等。
这是在梦中,旁的尽是面目模糊,那这梦主……该是他自己?
骇然的感觉刚在脑中怦然炸开,便似有人遥遥地唤了他一声。
——“啪”。
似又有人弹了指,那片刺目的幻白再度席卷而来,这不知是他不是他的梦,同样散了。
……
……
“仙君醒醒,醒醒——”
“喂,你这贼人,总不能就这么交待了吧?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有人不轻不重地拿脚踹了自己腰窝一记,秦念久倏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下意识地将黑伞横在胸前,“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那破道哪儿去了?!我们大师兄呢?!”叶尽逐气势汹汹地上前问罪,鼻尖都快怼到秦念久身上了。
方才他们等足了一刻钟也不见任何人影,在即将掐碎命符的前一秒,就见半空裂开了一道灵光荧荧的缝隙,从中滚落出了这来路不明的贼人。
出了幻梦之境,身上沾了泥沙的伤口哪哪都疼,脑子更是被刚刚的梦境扰得都快涨裂了,体内神魂更是像被大火煮了似的滚沸不停,满眼血泪淅沥而下。秦念久气息不稳,眼白泛红,连将叶尽逐推开的气力都聚不起来,只能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如无意外,那僵尸王的怨该是解了……我用——” ?!
他话音一顿,瞪眼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掌心——娘的,先前握着手中的眼珠子哪儿去了?!
叶尽逐见他话未说完就突然呆怔了,登时急了眼,“你用什么了?!莫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这破道的事儿才刚了结,可别又生出什么别的乱子来才好——秦念久自顾忙着拍打自己的衣襟袖口找眼珠子,没好气地道:“离我远些,就不怕我施妖法将你也变没了么!”
“你!”
叶尽逐正欲发作,突见半空又先后现出了三道缝隙,将余下的两人一僵分别从中吐了出来。
傅断水与谈风月明显比秦念久的状况要好上一些,出来的时候便都是清醒的,只是不知他们在自己的幻梦中看见了什么,脸色皆称不上好看。
那傅断水的脸色,秦念久断然是无心去留神细看的,只看谈风月略有些恍惚似的,冷着脸不知是在沉思抑或是在回味。
而那僵尸王破道——
执怨已解,它没了那撑着生机的一口怨气,周身萦绕着的瘴气逐渐淡了,散了,亦作不出任何动作,只平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眶直望天空,仍哑着气音道:“……破、破道……”
幻境方散,离它较近的三人动作尚还迟缓,只提起了武器防着,便没了其他动作,眼看着破道身上的腐肉开始溃散分解,块块跌落。瞧见这教人看了只想退避三舍的骇人模样,叶尽逐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提剑想给它补上一记,尽速了结掉它,却又不知为何下不去这个手。
大抵是怕污了自己的剑吧。
短暂的僵持中,无人出声,唯有那破道声声喑哑,“……破、破道……”
方才在幻境中看见的,那张纯稚饱满的圆脸与眼前白骨森森的烂肉重叠到了一块儿去,谈风月垂眼看着地上不住空喃着“破道”二字的僵尸王,突然福至心灵地开了口,“天道无常,看不破,不怪你。”
“……”
破道空洞的眼眶仍直勾勾地望着天,喃喃的话音却一断,像是终于寻见了解答一般,微微咧开了嘴。
这场梦,可真美啊。
像是在笑,可它发出的气音却像是在哭,“……师、师尊……”
“他会说话?!”饶是惯来沉稳的叶云停也惊了,万分诧异,“不对,他还有师门?!”
没人答他,破道气音中含着的哭腔渐重,像个茫然无助的孩童,口齿不清地含混道:“……我、我有怨……”
不是解了吗?!叶尽逐一个激灵,生怕事态生变,立马追问:“怨谁?”
却听破道喉音支离破碎地道:“……我自、己……”
话音落下,顷刻,怨气消散,骨肉成灰。
腐蛆、烂肉、白骨,尽数化作灰烟,与那口在心间留了六十来年的怨气一并被四围卷起的清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仿佛未曾出现过。
旭日缓升,萦绕山头的余瘴与雾气被晨曦照过,袅袅消散,叶尽逐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心说这为祸一方的僵尸王,就这么了了?
“别傻站着,”叶云停扶着一个重伤昏迷的同门,远远唤他,“来帮大师兄布阵,将他们送回客栈休养。”
“哦,哦……”
叶尽逐赶忙将衣袖一卷,小跑过来,又在正布阵的傅断水身侧急急刹住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仍站在原地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贼人,意有所指地拿眼神指了指他们的背影,“大师兄……”
傅断水动作不停,眼也不抬地道:“布阵。”
虽然不知那二人使了什么法子将他们送入幻梦之境,亦不知在破道的幻梦之境中发生了什么,但总归这事是结了。对方出手相助,万没有再去寻他人麻烦之说。
叶尽逐被他冷冷的话音吓得差点咬了舌尖,连忙老实地调动起了自己的灵力,帮着输入了传送阵中,又一琢磨,还是顶着心中畏惧将未说完的话语说出了口,“不是,我是说,咱们宗人需不需要,送点什么回报……给几炉丹药,送几叠灵符?呃,还是按世间的做法,做东请他们吃个饭什么的……毕竟——”
毕竟别的不说,方才那贼人还结结实实地替自己生受了那破道的全力一击……
傅断水动作稍顿,倒是没说不好,“一顿饭。拿你的功课来抵。”
“……”叶尽逐脸色顿黑,心中哀丧道回去又要多种几亩药田了,却也同样没说不好。
玉烟宗那边搬伤员的搬伤员,布阵的布阵,谈秦二人这边跟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仍站在原地,不发一言地盯着破道消散前躺过的那块焦土。
半晌,秦念久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抬起胳膊舒了舒筋骨,轻松道:“好,又是功德一桩。”
掰着指头一数,罗刹私、大煞、僵尸王……照这诛恶鬼行好事的速度,不出数日,他下辈子便能尽享荣华、富贵一生了。
谈风月抬眼看他,突地顿了顿,没头没尾地道:“擦擦。”
“什么?”秦念久不解。
谈风月无不嫌弃地扔给他一方丝绢,“脸上的血。”
这人打斗起来不但出手狠绝,对自己也是狠得毫不藏私,遍身是伤了都浑然不觉,被划开的眉尾此刻正淅淅往下淌血,血珠划过眼尾向下蜿蜒,像淌出了一道道血泪。他自己是没知觉,教人看着可嫌扎眼。
若放在往常,秦念久指不定该怎么拿他的洁癖打趣呢,可略显反常地,他居然客客套套地道了声谢。只见他拿丝绢胡乱往脸上一抹,三两下擦去面上血污,便迅速拿诀将丝绢洗净叠好,递还给了谈风月,还又多余道了声“多谢”。
这阴魂不是惯来莽撞的么,怎生突然识理了起来?谈风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冷不丁地问:“方才从破道的幻境出去后,是进了各自的幻境?你都看见什么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莫过于是,秦念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他之所以表现得客气疏离,就是因为看见了自己那该死的梦境——尸山尸海、鲜血淋漓的,可不坐实了上辈子的自己正是个邪魔头子么!早在客栈中他便打定了主意,待此事一了,他就与谈风月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此后再不相干,而在经历过这场幻梦后,他更是定下了决心——躲得愈远愈好!
他无比心虚地打哈哈,“啊,我就是一转生阴魂,前尘往事都随风了,能看见什么?不过些模模糊糊的画面罢了,睁眼梦散,记也记不清。”“倒是老祖你,”他将矛头一转,回指谈风月,带着几分试探地道:“又看见什么了?”
若是大方地答话也就算了,这副遮遮掩掩的态度反倒更令人生疑。谈风月看他的眼神愈发有深意起来,礼尚往来地答:“也记不清了。”
秦念久:“……”
说假话,便向来只能得到假话,罢罢罢。
破道已死,再在这儿呆杵着也不是个事。左右也铁了心不再与谈风月同路了——他咔咔松了松脖子,肃了肃神色,正准备找个由头与谈风月和和气气地就地话别,蓦地眼睛一瞪,慌慌张张地反手抓住了谈风月,失措道:“眼珠子!那眼珠子没了!”
才记起这茬呢?谈风月斜他一眼,右手一翻,将袖中灵匣拿了出来,打开予他看,“在这里呢。”
秦念久定神一瞧,见那眼珠子居然正安安分分、乖乖巧巧地躺在灵匣之中,连挣也不挣,若不是上面仍覆着层薄薄煞气,都快教人忘了这是只实打实的魇怪了,不禁咋舌:“……这,它是自己躺进去的?”
他还道这眼珠子合该趁乱逃了,不知要躲到何处去作乱呢,谁知竟会自己跑回来寻死——
谈风月不动声色地往正忙乱的玉烟宗人那边望了一眼,“大抵是知道这处宗人甚多,要逃也逃不出多远吧。”
见识过了狰狞可怖的大煞、教人倒足了胃口的破道,再见这一双光洁剔透的眼珠,倒觉得稀松平常了。秦念久拿指尖戳了戳躺在匣内一动不动的眼珠,大着胆子把它拾了出来,放在掌中看着,揶揄道:“啧,还是个识时务的。说吧,想要个怎样的清净死法?”
不是他过河拆桥啊,虽说这眼珠在破道一事上帮了他们一把,眼下又态度乖顺良好,可撇开它自身便是个魇怪不提,光说它灭了陈家满门这一条,死罪便是难逃。
谈风月垂眼看着那眼珠,思索了片刻,突然道:“倒不如,你将它收了?”
秦念久一呆,“啊?”
“稍算一下,这眼珠之所以要灭陈家满门,是因它被镇于封阵之中,以自身血肉少说保了陈家三世荣华,”谈风月拿折扇抵着下巴,不缓不急地一一算予他听,“封阵恩及全城,甚至连从城中过路的都能得到荫庇,数十年来难计做出多少功德,而它灭了陈家满门,是报自身被镇之仇,属它自己平了一桩因果,再说陈家——”
“打住打住,”秦念久脑筋转得不如他快,听他说没几句就有些跟不上了,只能尝试概括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功过相抵有余,它罪不至死?”
谈风月略一点头,“嗯。”
他稍向后撤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秦念久,“嗯,左右都是怨煞,你把它收了,于它有恩,于你大补——”
“……不是,”秦念久终于听明白他说的“收了”是个什么意思,僵着嘴角笑道:“合着你是说,让我把它给吃了?”
谈风月又是一点头,“以形补形。”
秦念久:“……”
谈风月理所当然地道:“你不也是个煞怪么,别说是吞个魇怪了,就是生吞活人也不出奇吧。”
“……”这人莫不是对眼珠子有什么癖好吧?秦念久嘴角直抽,“多谢老祖提点,奈何我没这么好的胃口——”
一句话还没贫完,那边叶尽逐的一声唤就横插了进来,“哎,我说你们两个,需不需要——”
像是嫌丢人似的,他将话音一吞,疾风一样卷了过来,待凑近了才别别扭扭地续道:“……回去的路有些远,需不需要将你们一并传回客栈?”
不知为何,方才这两个贼人连破道袭脸都不慌不乱的,此刻却……那个穿青衣的倒还好,只是面色有些奇怪,而那个穿锦衣的则是连脸都红了,不知是躁的还是臊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连连摆着,口中直道:“不用,不用……”
没等叶尽逐再开口,那穿青衣的也开了腔,“多谢,不用。”
“……”
合着是他自作多情了呗?呸!不识好人心!叶尽逐心觉尴尬,脸也有些红了,狠狠瞪了他俩一眼,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了,“呸!不识好人心!”
“……”
秦念久目送着那少年如疾风一般又卷远了,才动作僵直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回来,摊开了手掌,颤颤道:“……可别给握碎了……”
方才叶尽逐来得急,他生怕让他瞧见这对眼珠,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便想也不想地将手紧紧一攥,藏在了身后——这眼珠的本体说到底还是两坨血肉,以他的手劲,给攥成泥了都有可能。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手掌中的眼珠已然没了影踪——逃了?不,是变作了两团氤氲成球的黑雾。
极浓、极黑的雾气点点散开,沿着他掌纹脉络缓缓下渗,缕缕补进了他体内。无知、无觉、无痛,秦念久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将手掌合起又再摊开,好像抓见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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