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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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人坐在柳浪闻啼高台上,但听梅岭藏艳处刀鸣剑啸,战意滔天。“烛九阴”与“颀颀”俱是一时无两的利器,刀剑通人意,两相争斗,自柳浪高台望去遥遥可见梅岭藏艳亭上光华震动,在暮色之中如水波晃动。

那烛九阴长二尺八寸,宽三指,是一柄直脊刀,由谈崖刀使来,刀刃光辉如臂使指寸寸吐出,真如在幽暗室内举烛而照一般。谈崖刀出自北汉磨剑堂,国师门下剑数瑶光姬,刀推谈首座,皆是一心向武,走无心之道,唯将己心铸造为精钢百炼刀剑之心的武者。

谈崖刀招式凌厉,行迹轻飘,吟啸道:“你与瑶光论剑,有情剑已胜无情剑,我便拭目以待今夜有情剑又能否胜失意刀!”黑袍衣袖一鼓,刀身一弹,激射出五道劲气。

乐逾已知要避,却被真气不足限制,身动跟不上意动,兵刃相接,烛九阴上灌注的强劲内力反自颀颀窜入经脉,弹指间肩上已被劲气弹伤,鲜血溅出,伤及筋骨,他自离岛以来还未受过这样的伤,如断线风筝滑亭顶。

这二人斗得难分难解,那柳堤上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靠柳树卧倒,细雨夜色中褐衫皆*,满身泥尘,酩酊大醉满面通红,另一个却盘膝坐在柳枝上,在那如烟如雾随风摆动的柳条上安坐如席,竟是昔日“文圣”何太息独创的身法“踏莎行”。

他年不过二十三、四,一身月白近白的儒服宽袍大袖,披发不理,身姿清瘦,面目俊美,怀抱古琴,别有一种狂放倜傥之气。此人指掌如玉搁置弦上,道:“人称他‘天涯失意,抽刀断水’,‘失意刀’谈崖刀这断水刀法非同凡响,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出‘弃我去者’‘乱我心者’两大杀招?我却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那酒葫芦不离手的同伴闭着眼大喝一口,埋怨道:“我不懂你们小宗师的事,争争争,有什么意思!”面庞上既是酒痕又是尘土,竟难掩英俊。那抱琴男子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留客,你以酒入武,只知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既然前些日子也晋位小宗师,更该打点精神看看这一场小宗师中难得一见的对阵。我赌那凌渊……何必掩耳盗铃,就是蓬莱岛主当下只有最多再出三剑之力,要输给失意刀了。”

另一名男子这才侧卧睁眼,一双醉眼精光四射,道:“你要和我赌?总该先定下赌注,谁输了今夜要事事听从赢的人的话,你敢不敢?”抱琴男子却又轻笑,道:“怎么不敢?我怕你吗。这么说你是要赌蓬莱岛主赢了,既如此,为我自己我也得对失意刀帮上一帮才行。”笑容未敛,五指疾张,凝神一想便拨响琴弦。

琴声共细雨随风潜入夜,如一片弥天大网悄然落下笼罩更夜园一隅。

起始处如檐角滴雨,点点滴滴,十余个音后,那一声声抚琴如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加,赫然惊涛拍岸,江河翻滚一般。点点灯光晕染细雨夜色,琴声传来处绿柳枝条纠缠乱舞,一个男子白衣飘逸,膝上琴通体乌黑古朴,漆光泛碧,镌“绿绮台”三字铭文,唱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远处乐逾身形一滞,险些被烛九阴劲气撞伤胸腹。“酒狂”王留客大皱浓眉道:“你何必非戳人痛处!”抚琴人阖目运指,但笑不言。

“酒狂”“琴狂”形影不离,“琴狂”裴师古本是西越翰墨之家出身,自幼有奇症,发作三次必死,游方道士坦言唯有放他随心所欲,一生不拘礼法,放浪于山林之间,才能保平安。到延请西席之年,饱学鸿儒皆不能使他甘心下拜,适逢宁扬素被迫入吴宫,一心仰慕她的“文圣”何太息自恨无力回天,隐居山中抚琴纾解满怀痛楚,那琴声却令裴师古追逐寻觅,拜在文圣门下十年,得其师将“天魔琴音”倾囊相授。而后更是在琴上青出于蓝,得古琴“绿绮台”,弱冠之年便登小宗师境界。西越称臣北汉,江湖把他与瑶光姬并称“剑胆琴心”,“剑胆”赞的是瑶光姬武道求索,义无反顾的胆识,“琴心”二字却是说裴师古其人寄情于琴,擅度人心,与人交手百无一误,次次轻易料中对手生平大喜大悲大忧大恨,以琴音搅得人六神无主心神俱乱。

蓬莱岛主少年成名,天赋卓绝,剑术未逢敌手,不曾为情所苦,又坐拥金山,仿佛一生际遇找不到一个不圆满,非要寻破绽软肋,唯有亲缘浅薄,生父不详,又遭母亲中道捐弃,宛如无父无母的孤儿。

裴师古以《蓼莪》引他心念不定,弹唱到哀愤之时,便如长夜风雨中有人茕茕独立,质问上苍为何世间他人有父母生养,得父母哺育怜爱,唯我不幸,不能奉父母终老?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两句,纵是他身侧的酒狂亦轻声慨叹。若有其他毫无内力,早失双亲,孤苦无依的游子闻得,怕是已伏地嚎啕大哭,泪水涟涟沾*双颊。

乐逾不料琴狂会在自己与失意刀对战时出手,猝不及防,灵台已为琴声所侵,只觉头痛欲裂,腹背受敌。方才强撑受伤,这时心境被扰破,一口真气泄了,衣袖被劲风割裂几处,只是借颀颀之锋锐与渺沧海身法的高超一力拖延。

远处柳堤上缓缓走来一行人,四名傀儡婢在前提灯,莫冶潜听见琴声想起,料是两位小宗师联手,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必死无疑,特地来看。众人在梅岭藏艳外一个戏台上坐下,遥遥见两个身影,乐逾已现狼狈,神情各不相同。

裴师古此时收手,一笑道:“胜负再无变数,留客呀留客,不如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帮他?”王留客却只懒懒翻了个身,饮酒道:“你们小宗师里的强弱也天差地别,我刚刚摸到门槛,怎么帮?我赌蓬莱岛主遇强更强,剩下的与我没有干系。”

裴师古不以为然道:“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转目去看梅岭战势,又道:“然而也不算狠,天地无情无私,才是最狠。我辈几经艰辛换来小宗师修为,在凡夫俗子看来已得上苍眷顾,又有谁知小宗师能晋位宗师的不足十分之一——二十年后,今夜与会者里不知可会出一位宗师,又有多少已是一堆枯骨。”

他言词沉痛,语气却毫无惆怅,隐隐有几分傲然之意。天下小宗师中只有几个能晋位宗师,不能晋位的小宗师鲜少有能活过四十岁的,可叹这些天资超群之人都斩断俗念,一心求武,视死如归。

裴师古说话不避讳,以谈崖刀与乐逾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刀剑碰撞,满岭梅树一夜簌簌落尽叶。这二人身形一触即分,谈崖刀道:“但求身死殉道。”乐逾手臂上细细一道血成涓流,随手挥洒颀颀上血滴,声音虚浮,气势不减,道:“谈首座果然与仙姬同出一门!”——几见天骄成白骨,乐逾心道,倘使瑶光姬在此,也会说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谈崖刀负几处轻伤,道:“你倒是她的剑中知音。”下一句却是对裴师古:“既然有人要看我的‘弃我去者’‘乱我心者’。”刀尖斜挑挥出,来如西风,正是一刀‘弃我去者’。

众人心神凛然,那一刀挥出时极轻,轻如一个疲倦人轻轻的转身,可刀锋露出的片刻却忽地极重,素来只闻痛彻心扉,他这一刀自下向上撩过乐逾腹胸,竟是重彻心扉,刀锋过处五脏六腑都被一刀之力压平,呼吸不得,恨不得双手剖开胸膛捧出心肺来喘气。

梅岭上乐逾身姿洒掠,却避不过那一刀锋芒!刀光追到他鼻尖,烛九阴一寸寸劈开一座凉亭,裴师古目力极佳,自然能看清刀势,一转眼功夫,轰隆巨响,亭在岭上断成两半,屋顶上碎瓦如雨,亭柱滚落,在迷蒙细雨中激起一片尘烟。

乐逾吐出一口血,待谈崖刀招式用老,攻其不备慨然出剑,那一剑光动,飘忽凌厉刺向肩膀,正是乐逾在江上论剑时用过的“神鹰”!谈崖刀以刚克刚刀身格挡,当下铿锵巨鸣,乐逾本该内力耗尽,此刻颀颀上劲气却如江海倒灌,他的全力都在这一剑里。强弩之末,是成是败,是生是死,看这一着——

裴师古慢慢怪异道:“原来是装的……”他竟没有被琴声所惑!

这关头忽听一声马嘶。乐逾猛地抬眼,他一抬眼就与一双清如水浓如墨急而切的眼睛相撞,胸中如遭重锤,心意一乱剑尖微偏,立即被谈崖刀弹开,那山石堆成的梅岭石头坠落,滚开一地,谈崖刀胸口一阵狂痛,血气翻涌,也遭重创,乐逾连连后退倚剑而立又呕出血来。

莫冶潜捏着酒杯,至此一脚踹开跪在身旁的傀儡婢,起身张狂大笑,诸人都入彀中!那是静城王,静城王萧尚醴也来了!

乐逾面色青白,萧尚醴面色比他犹白上三分,已是一树梨花春带雪。他锦衣金带,只身来此,当下不敢看乐逾,下得马来,风仪绝佳,又如万千梨花枝条摇风。莫冶潜迫不及待迎上,狂喜得意道:“静城王殿下,你为何来此?在下不敢相信,静城王殿下竟为一封信只身犯险!”

萧尚醴既恨且悔,扫视台上数人,心中暗道:这蠢笨小人将这女子当作延秦公主。面色不露端倪,正视聂飞鸾道:“为义,公主是因见面才被宵小掳走,本王责无旁贷;为理,公主不远千里来我南楚,本王既是宗室,便是主人,世上断没有客人遭刀斧胁迫,主人却置若罔闻的道理!”语及此他心头骤痛,双手紧握,以负手掩盖了。在这义与理外,他竟是因乐逾绝不会任他出事!才这般有恃无恐,却未料到此行凶险无比,居然有乐逾不敌的人。霎时间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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