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二章 中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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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云海,有明月一轮悬在天阶。此时夜色初现,月色便如银屏倾泻而出。
景行出了宫门,没去理会身后的动静。他略微一抬眼,只觉心中充满了茫然。
本是中秋团圆夜,可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安身。
身边有近侍低声唤景行上马车,他才如梦初醒般坐进了马车,车帘缓缓降下,将景行偶尔露出的脆弱一并遮将而去。
马滴滴哒哒地迈着步伐,很快回到了景府。景行面容倦怠,却在近侍掀开车帘的一瞬间,看见了在府门口似乎已翘首以盼多时的景母。
景母今日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鬓间还插了一朵绯色的芙蓉。凉意习习,景母穿着瞧着并不厚实,眼中深藏的不适在看到景行的一瞬间便被浓重的惊喜所替代。
近侍对此情此景极为常见,不用吩咐便兀自上前预备请离景母。
景母顿时有些焦急,皱着眉拦住近侍的动作,就要往景行身边靠近。
景行站在马车旁,冷冷地看着景母,犹如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景母见景行没有扭头就走,心中便升起了微弱的希望,一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掉了近侍,但又瞬间被拦住。动作间鬓边的芙蓉摇晃了几下,颓然掉落在地。
虽说景行不愿与景母交流,但到底是仍是景府的女主人,近侍不敢太过逾距,拦得十分艰辛。
却见许久默不作声的景行冷不丁地说道:“行了。”
景行一言出口,没了回转,便在心中不合时宜地想,算了。
也许是谢璋今日言语间的欢愉令人太过艳羡,景行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了与景母一起用餐。
尚未反应过来的景母走在景行之前,几乎头晕目眩。
今日景行一大早便出了府,在外处理完事务后便直接去了皇宫。眼下回到景府,目之所及皆挂了许多与宫中别无二致的灯笼,将平日里廖无人烟的景府点缀得多了几点人间烟火。
大厅内灯火昏黄,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看样子是景母亲手下厨之作。两人隔着一道长桌对坐下来,半晌无言。
人间多的是犹如仇敌的母子父兄,何况景母还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景行在灯火摇曳中看了景母一眼,却在其含着愁绪的眼中,看见了泪。
在景行尚未明确其中缘由的时候,还是懵懂地将景母的懦弱归结为爱意。当景恒在宗祠中狠狠抽打景行的时候,景母会守在祠堂大门旁的拐角处捂着嘴默默地流泪,等景恒打累了离开,才奔赴祠堂中将景行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后来渐渐长大,景行从景恒各种行为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查到了事情的真相,便以为这对夫妇夫唱妇随,歹毒又愚蠢。于是他忍辱负重,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将景恒从御史大夫的职位上拉了下来。
至此,恨意便如同蛛丝,在景行心上生了根。
可时间大约真的太久了,恍惚间景行记得景母喜欢在他入睡之前给他吟唱摇篮曲,景母嗓音清甜,有段时间便真的让景行忘记了惧怕黑暗。
每当一段记忆有了倾泻而出的契机,那些被封存在一隅的往事,终是一个不落地悉数涌上心头。
于是景行伸出手夹了一筷,抬眼对景母说道;“愣着干什么?”
景母手忙脚乱地捧起碗筷,在碗筷敲击的叮当声中,眼中噙着的泪终于缓缓落下。
一顿餐吃得静默不言,景行头也不抬,似乎专注眼下的吃食,却听得景母的声音蓦然响起。
“信儿。”
景行抬眼淡淡道:“怎么?”
景母情绪已然平稳,眼中带着满足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把你父亲从那里放出来?前些日子他还在念叨你。”
景行动作一顿,自鼻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静的大厅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啪嗒”声,是景行将手中的箸扔到了桌上。
他抬起头,阴鸷一瞬间爬回被灯笼的暖意染得颇有人情味的眼中。景母尚不知自己说错了话,仍双目戚戚,正对着景行。
景行倏地轻笑出声,在景母手足无措之下,轻声问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景母小心翼翼地答道:“什么问题?”
“当初景恒拿着沾满盐水的鞭子抽打我的时候,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曾经想要推开过他?”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被鲜血淋漓地搬上了台,景母仓促间顾不得回答,只是茫然四顾想要寻求个依靠。然而黑夜漫漫,眼下只有她与景行两人。
没有。
即便景母没有回答,但景行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怎么会有呢?在父与子之间,这个被三从四德萦绕了半生的女人,只会选择前者。那些在景恒中风之后,在景行面前表现出的所有愧疚,都是来源于一个无能的妻子,而不是一个迂腐的母亲。
她或许从未想到选择反抗,只会将一切归咎于自己。景恒暴戾,是她未能以柔情化解;景行对她的恨意,便也是理所应当。她应牺牲自己,来化解他们父子间的嫌隙。于是景行了然地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景府的大门。也将他心底那些微小的希冀与盼望,一并留在了那个身后令他幼年时期满心惧怕的黑暗中。
景行面容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连走路的步伐都未曾凌乱。他一路穿过许多悬挂在屋檐处的红色灯笼,穿过那些令他过往年岁里深陷其中的阴暗岁月,穿过风,穿过灯影重重,踽踽至终。
然后一抬眼,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坐在不远处的墙头之上,百无聊奈地摇晃着双腿。
那人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似乎连衣襟都染上了月光的凉意。今夜风声阵阵,额前的碎发凌乱地贴上两侧的耳畔,露出了一双极其温柔的眼。
谢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于是笑着自墙头一跃而下,一面朝景行走近,一面道:“怎么这么久啊,我衣摆上的露水都可以……”
声音戛然而止。
景行长臂微张,将谢璋紧紧抱在了身前。
这个怀抱夹杂着谢璋身上更深露重的寒意,却令景行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谢璋沉默不言,只是在察觉到景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之时,才试探地伸出手,拍上了他的肩。
待景行整理好情绪,月光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云海挡住了目光。他盯着谢璋,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久前景行在皇宫中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让谢璋察觉到了异常。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自身后拿出了一个食盒,笑道:“我来给你送我爹做的月饼。”
见景行没什么兴趣,谢璋又献宝似得眨眨眼,补充道:“还有酒。”
这一年也不知谢澄去哪里偷了师,月饼的模样如往年一样没变,只是口味变得不像是出自他手。夜色已深,无处落脚,谢璋便与景行并排坐上了方才的那个墙头。
谢璋分了一壶酒给景行,仰头喝了一口,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景行短促地笑了一声,承了谢璋的好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静默半晌,景行道:“夏履此次回西北势在必行。”
“……”谢璋本欲取出食盒中的月饼,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景大人真会挑时候。”
长夜未尽,月色缱绻,分明是谈论风月的最好时机。
但他回头看景行时,自景行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戏谑,便只好接了话头,道:“但他与慕容燕的矛盾已经被激化了。”
“对。”景行点点头,一面盯着谢璋手里仅剩的酒,一面道:“所以江州已经有了动静。”
“江州?”谢璋一愣,复而想到江州便是当初彭城一事的源头,不曾想时间过了如此之久,这个地方竟还在景行的监视之下。他略一思索,心中已有了方向,“难道夏履打算调动江州的私兵?他想……”
“他是被逼的。”景行打断了谢璋的话,“前些日子京中的传言触及到了慕容燕的底线,他已经开始动夏履西北的兵权了。”
“唔。”这个谢璋倒是知情,毕竟他在西北待的五年也不是白待的,“那我找个机会去一趟江州。”
谢璋说着,景行那边却没了声音。他狐疑间抬头看去,就见景行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手中的……酒。
“……”谢璋无言,将酒壶递给了景行,方才听后者缓缓说道:“你不用去,我已经打算让陆舟去了。”
若谢璋直接去江州,定会惹得慕容燕与夏履双方的猜忌,若论合适的人选,陆舟确实算得上一个。
但夏履即便是动了调动私兵的方式,一时半会也走不到那一步。是故陆舟此行,便是要找到夏履私自练兵的证据。
谢璋心中有了思量,抬眼间一句“景大人”还没唤出口,就撞进了景行灼灼的目光之中。
两人相对无言,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带来的效应犹如升腾的雾气,缓缓将两人包裹其中。
景行嘴唇微动,一言还未成句,墙边就有近侍轻扣了三声响。
景行回过神,斜睨了那人一眼,道:“怎么?”
近侍屈膝行礼,俯首道:“回大人,宫中传来消息,户部尚书沈大人今夜在家中落水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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