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8章 戏台

村长出了客房, 并没有回主屋睡觉，也没有去棺材铺婚礼那边帮忙布置，反而走出院子, 在夜色下的遮掩下径直拐了个弯儿, 直奔旁边的宗族祠堂。

有一人身披黑袍, 头戴兜帽, 在祠堂里等候已久。

兜帽上绣着金边的帽檐垂下，遮盖了男子的大半张脸，让旁人依然看不清他的样貌。

那个极其重要的玻璃瓶, 就挂在他的腰间，被他随身携带。

兜帽男一动不动的站着, 静静凝视着祠堂里排列整齐的李家先祖排位，直到听到“吱呦”一声, 村长推门而入。

“今天晚上村里突然闯进来三个外人，你知道吗？”村长开门见山地问道。

兜帽男的声音依旧沙哑，像是两篇金属在摩擦：“知道。”

村长又问：“那三人说自己是主播……他们的身份是真是假？你负责在这里日日侍奉神灵，神像可告诉你了？”

你们供奉的“神”, 今天一整天都没个音信！

兜帽男微微颔首：“那个白发青年自然是有名的主播，在外界我已经不止一次在网络上见到过他, 你若心中仍有疑虑, 可以查阅他账号下的直播和视频。”

他避重就轻, 没有提及沉默的神灵, 也不提另外两人的真实身份，只是将伊祁单拎出来说。

村长眯起眼睛：“真的？”

“你不可以随便质疑！”男人轻声呵斥道, “我是司蒂礼奇家族派来的人, 我有资格和神灵沟通。”

闻言, 村长脸上的褶子皱在一起, 小声嘟囔道：“我知道你和洋佬那边有关系，但你又不是我们李家人，外人让我信不过……”

此处家族报团、村落封闭，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变得格外排外。

仍然心存疑虑的村长掏出手机，用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方式，伸出一根手指，在智能手机的屏幕上点来点去，笨拙地打开了伊祁的直播账号。

正如他所说，他确实是一名网红主播，且流量爆表，粉丝数量极多，并不是随口胡诌的假身份。

经过再三验证，村长终于放下心来，彻底打消了心中的戒备。

他收回手机，若无其事道：“咱们谋划的事情已经到了关键地步，你赶快都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干净，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兜帽男沉默片刻，沙哑的开口：“你在说什么？”

村长冷哼一声，指了指他腰间的玻璃瓶：“这东西不是早就该被销毁了吗？怎么还一直带着，你也不嫌麻烦！”

玻璃瓶内，一簇明亮洁白的柔光，像是一个柔和的光团，正在瓶子内部上下飘动，时不时轻柔地撞一下瓶壁。

这便是凤青桐被剥离出来的灵魂之火，他的三魂七魄所在。

兜帽男微微后撤一步，本能的伸手挡了一下瓶子，拦住村长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沙哑：“我自有分寸，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少来指手画脚。”

为了达成同一个目标，司蒂礼奇家族与小李村暂时联合起来，他们双方既是合作关系，同样也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远达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村长砸砸嘴，不耐烦地一挥手：“还是找个机会，赶快把这瓶子砸了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我也不想多管，你继续在这里侍奉神灵，我现在要去棺材铺那边监督礼堂布置。不管怎么样，婚礼和祭神典，这两件都是大事！

说罢，村长佝偻着背，趿着鞋子转身离去。

一时间，灯火幽微的宗族祠堂里，只剩下兜帽男和凤青桐的魂魄。

被关在瓶子里，在外人看来就像一枚发光小灯泡似的凤青桐，一直保持神志清醒，从头到尾仰将所有对话听了一遍，了解到不少信息。

只可惜，他被困在这里，一直无法脱身，再多信息也无用。

他仰起头看向眼前的兜帽男。

眼前这人本应该是敌人，但却出于某种私心，迟迟不愿销毁他。

杀又不肯杀，放又不肯放，真是矛盾极了！兜帽男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凤青桐若有所思地抬手抚向太阳穴，那串印在太阳穴上的数字编码，正在微微发烫。

也许，伊祁一行人就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

在同一时刻，村长家的客房里。

莫名消失的风烛，又突然回来了。

风烛的身材高大，伊祁的身姿高挑，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张狭窄的旧木床上，顿时局促地手脚都抻不开，身躯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

幽暗的夜色中，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沉默的有些暧昧。

伊祁默默地在床铺翻过身，看向风烛那双在黑暗中仍然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眸。

他用远超常人的嗅觉，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若有事物的血腥气息。

黑暗中，他向风烛所在的方向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对方的下颚。

顿时，风烛的金眸略微瞪圆了一圈，随后便惬意地眯起眼睛，从喉咙深处里发出低沉的咕哝声。

往日里，这位任性妄为、肆意狂骄的煞神，此时此刻，却像是一只被挠了下巴的黑豹子，整个人巴适得很！

伊祁的指尖，在他接近脖颈的位置，触到一条凹凸不平的痕迹。

那是一道极细的伤口，散发着微微的血腥气，并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并没有追问风烛白天去了哪里，只是问到：“你打架了？”

虽是询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风烛低低地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和炫耀的意味：“村里面有个家伙，不想让你们进来，我看它不爽，揍了它一顿！”

能在风烛身上留下一道伤痕，虽然只是浅浅的一道，但也足以证明村子里有某种存在，并不好惹，绝对不是什么好相处良善之辈。

至少比黎明医院里那颗心脏实力更强。

伊祁：“谁赢了？”

风烛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你觉得我会输？”

“那家伙是个逃脱大师，没有尊严也不要脸面，到处钻地缝躲藏活命，这次又让它给逃了。如果不是它极擅逃命，我早在多年前就能把它打得魂飞魄散。”

“至于现在……它刚被我打过一顿，此时估计又蹲在哪个小角落里，正暗搓搓地想要搞事吧！”

两人说话间，风烛脖颈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肌肤再次恢复一片平滑，伊祁抚上去的指尖，只剩下温热的触感。

于是伊祁收回了手指。

“啧！”风烛发出一声不满的咂舌。

片刻后，他又猛然抬起头，一双金眸发亮：“躲在村里的那个家伙又想抬头，果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色！”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说再见，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伊祁身边的床榻再次空了出来。

指尖上残存的温热很快消失，伊祁已经习惯了对方这副不经解释，就突然消失的德行。

各人做各人的事吧！

他翻身下床，抬头看向客房的窗外。

村长家的院子修建在小李村的深处，院子旁边除了青砖黑瓦、庄严肃穆的宗族祠堂，就只挨着村子北面的一片荒地。

现在是夜晚，寻常人透过窗户，此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和荒凉的夜景。

但伊祁凭借着自己极其优秀的夜视能力，反而将那片荒地上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尽收眼底。

一个个的半圆土堆从地面上隆起，在夜色中投映下黑色的剪影。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坟包，密密麻麻的挤在同一块墓地里。

猛地看上去，窗外的场景着实有些吓人！

不同于他们之前经过的乱坟岗，眼前这些坟包虽然有新有旧，但都打理的十分干净，墓碑前不见一丝杂草，坟前还摆放有黄纸果品等供奉。

墓穴埋葬得如此密集，离村长家的院子相隔不远，村长却住得却毫不避讳。

这一块墓地甚至还挨着宗族祠堂，而且墓碑上逝者的名字，也大多以李姓开头。

显然，这是小李村的宗族墓地，只有李家人才能在死后埋进这块祖坟。

“砰、砰！”

就在这时，伊祁听到敲门声。

李国强和袁林林两人，趁着村长不在的时候，正悄悄站在客房门口。

伊祁无声无息地打开门，邀请两人进屋。

李国强一进屋，便转身掩上房门，低声汇报道：“村长刚才已经离开，院子里除了我们三个，没有其他人居住。”

袁林林也汇报道：“院子周围也没有盯梢的人。要么，这个村子是真的平静祥和，所以村民们对陌生人没有丝毫警戒心；要么，村长已经完全相信我们的身份，很自信我们几个外来户，在他的地盘上掀不起什么风浪。”

伊祁点头，对两人的侦查能力表示感谢，说道：“我也已经查探过，这间空房里并没有任何窃听装置和针孔摄像头。”

然后，他让两人将通讯设备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

他自己从背包里挑出合用的工具，对通讯器开始整修。

“通讯设备之所以会与外界联系中断，是因为小李村并不处于现实世界，而是处于一个折叠空间的交汇处。”他一边修改，一边解释道。

“折叠空间的通讯频率与外界对不上，所以会造成参差，只要将你们的通讯设备和村民所用网络调整到同一频率，即可修复通讯。”

一番简单又迅速的整改之后，他将通讯设备重新交还给两人：“你们两个拿着，记得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既然村长已经做出欢迎的表示，那么小李村的村民无论是敌是友，至少他们现在会做出宽容好客的姿态，哪怕只是演的！这有利于我们探查消息，寻找线索。”

“你们两人趁着天黑，勘验一下整个村落的位置布局，如果中途遇到危险，不必直接对抗，想办法撤回我身边。”

“我需要去一趟棺材铺的婚礼布置现场，最好能与新娘新郎见上一面。”

三人聚在客房，互相商议好计划后，便悄悄摸出门，在夜色的掩护下行动起来。

小李村的道路狭窄且陌生，在黑夜下格外难走，但伊祁循着自己记忆处理器中的路线，按照他们来时的道路，很快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位于村口旁边的棺材铺。

一旦天黑下来，整个村子就像是陷入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都熄了灯，房屋内一片漆黑。

只有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在房檐下悬挂起一盏灯笼。

竹篾的灯笼骨架，用白纸糊着，灯内烛光摇曳，透过白色灯罩露出一丝惨白的光，也不知是出于当地的什么习俗。

在这一片死寂中，只有棺材铺那边灯火通明、热热闹闹、人声鼎沸，便格外显眼。

等伊祁赶过去的时候，远远望去，发现婚礼礼堂的外围，甚至已经搭建好了一方戏台。

这方戏台小小一个，主要架构由木架和芦苇编成，看起来十分轻便，也十分脆弱。

戏台和礼堂布置的一样，同样披红挂彩，上面站着一个涂着大花脸的唱戏人，手里拿着一副快板。

之前帮忙布置婚礼现场的村民们，此时全都围拢过来，盯着戏台上的唱戏人，痴痴地笑着。

年轻人开始起哄：“唱一个！唱一个！”

“唱祝神曲！我们要听祝神曲！”

唱戏人是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汉子，皮肤又黑又粗糙，用油彩在脸上画了一个凶恶的鬼脸，看起来和婚礼氛围完全不符合。

听着台下的起哄，唱戏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当地特有的山野小调，吼了一声，唱出一首十分粗野奔放的曲子：

【向苍天唱一曲祝寿，】

【乡亲父老都莫回头。】

【疑神疑鬼注定死逑，】

【问心无愧神灵当头。】

这首曲子很明显是村民们自己编出来的产物，没有文绉绉的词句典故，只有大白话和乡音，带着乡野之间一股野蛮的勃勃生机。

听戏的村民们传来一阵叫好声，唱戏人得意起来，又扯着嗓子吼起来：

【你东摸摸、西看看、美娇娘难得！】

【你上找找，下瞅瞅，小命也莫得！】

村民们发出一阵哄笑声，开始大声起哄。

只见那唱戏人将手里的快板一挥，对着台下的听众戏谑道：

“莫发愁，莫发愁，天女下凡给你做老婆哩~~”

身边的哄笑声更响，但混进人群中的伊祁，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首戏词话里有话！而且和祝神典、以及婚礼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阵阵哄笑声中，唱戏人陡然直起腰身，脸上戏谑的笑意收敛，曲风一变，嘶声吼出最后几句调子：

【莫害怕你我富贵不愁，】

【生生世世咱穷苦不受。】

【祝神~~祝神~~】

【祭他个天地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