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鱼睽神木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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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小, 侍应生为窗边的二人端来热饮, 顺便收走了之前的空杯子。

时千金没有被侍应生的动作打断, 丝毫不受影响的继续道:“鱼睽神木被罔族视为神物,他们制作特殊的祭品供奉给盘踞在树顶的‘神明’,以求获得能够不惧光明, 亦不畏黑暗的眼睛。”

他在笔记本屏幕上划出另一幅图——一个黑色的匣子,顶端刻有三条蛇盘成旋涡状的图形,背面有两条类似铰链一样的东西。

时千金正要说下去, 余光捕捉到宋征稍显迷离的眼神, 不由得皱眉道:“宋总有在听我说吗?”

宋征坐姿端正,看似一丝不苟, 但神情却又给人一种游离天外的感觉。

他闻言一哂,说:“当然, 一个字都没落下。”

“是吗?”时千金不信,“那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 ”宋征笑容更甚,带着一丝狡黠,“宋征这个混蛋, 让我等了那么久, 难道不请我吃晚餐赔罪吗?”

时千金的嘴唇动了动,真想狠狠骂这无赖一番——他是怎么看出自己心思的?!

宋征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收敛了散漫的气息道:“这个匣子,就是罔族做的祭品?”

“不是,”时千金也很适时的切换回了‘历史学家’状态, “这个匣子是装着祭品的容器。”

罔族人将新出生的婴儿置于匣子里密封,让他们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成长,十年之内死去的就会被当成祭品,献给鱼睽神木上寄居的神明,而那些活下来的——

“在匣子里活过十年的,会被供奉起来,”时千金喝了口香气浓郁的红茶,做了个欣赏不来的表情,“这些匣子装载着邪恶的灵魂,而匣子本身也会被这股邪气侵染成妖匣,据说是象征着阴阳的界限,里面的人已经超脱了生死。”

时千金顿了一下:“关于罔族匣子的记载,被主观的渲染了过多神话色彩,这就是野史不入流的原因,很多事情毫无根据,全凭想象。”

宋征点头表示赞同:“那些婴儿被置于密封的匣子里,他们如何呼吸,如何饮食?这些东西的确经不起推敲。”

“不过,”宋征突然话锋一转,“很多充满神秘色彩的古老传说,其实都是存在真实来源的,只不过因为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绝迹,现代人无从考究而已。”

时千金沉吟道:“罔族世代居于地下,一部分感官已经退化,他们完全可以搬到地面上来,何必要寄希望于虚构出来的神?还大费周章,不惜牺牲自己的下一代当作祭品。”

宋征悠悠道:“人类对于世代相传的传统,无论是观念还是生存方式,都是很难改变的。就拿我们来说,即便已经过去千百万年,祖先那些关于危险信号的判断方式已经变成了直觉,刻印在我们的DNA里。”

作为一个历史人,时千金对这番话还是非常认同的,但要让他直接说出“你说得对”这几个字,比登天还难。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也许这就是罔族最后灭亡的原因。”

罔族在历史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在简短的记载中,它像一个戛然而止的音符,突然而然的就消失了,后世的研究者推测其或许是因为天灾——比如一次大地震将他们全部埋在地下,或许是**——面对外族侵略者,保持着原始生活习惯的族群毫无反抗能力,被屠杀灭族了。

当然,繁衍能力差,不断有新生婴儿被当作祭品,导致人口过少也是一个原因。

“想吃点什么?”宋征看了看时间,“还是离开这里,换个地方用餐?”

时千金不屑的笑了:“我有说过同意跟你一起吃饭吗?”

宋征:“但你也没有拒绝。”

时千金哼了一声,勉为其难的说:“就试试你们征途食堂的晚饭吧。”

听到高档餐厅被贬为“食堂”,宋征忍不住乐了,抬手示意侍应生过来,为时千金推荐了几道招牌菜。

二人点好单,宋征道:“那么,那位一开始就提到的南奉国最后一位君主,他也算是半个罔族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时千金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个政权也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化成了无数砂砾中的一粒,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只有一篇很老、学术价值很低的论文里,在分析五胡十六国时期各家记载之外的那些民族和政权时,简短的提到过南奉。”

五分熟的小牛排被端了上来,宋征做了个请的手势,时千金执起刀叉,落刀之际又放下了手,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口腹之欲,坚持给自己的论述做了结尾——

“这其中又涉及到另一个被遗忘的国家。南奉在战争中失利,沦为另一个国家的附属国,除了向其俯首称臣纳贡之外,南奉君主还被传召去该国,被迫接受封号。然而这也未能让他苟活善终,他最终还是被害死在异乡,死在了名为兆国的皇宫之中。”

窗外淅淅沥沥,雨势越来越小,层层乌云像是厌倦了首都的天空,迫不及待的赶往千里之外,卷了一身的仆仆风尘,灰突突的遮住了毕方镇的夕阳。

病房里的光线黯淡下来,苏腾用低沉的声音讲述过去的故事。

虽然直到那时,外公才发现了眼睛的异变,但事实上在生出第二个瞳孔之前,变化早就在无形中开始了。

苏腾:“他开始对强烈的光线感到不适应,却在黑暗中愈发敏锐,这种情况令我外婆感到不安,在她的坚持下,外公去医院做了检查,但结果显示没有任何异常,面对这种情况,也只好随之而去。”

“直到我母亲降生之后,他们发现她生下来便是重瞳,我外公才开始逐渐担心起来,怀疑这种异变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基因。他仔细回想自己的眼睛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状况,最后终于想起了那枚‘石头’。”

他想起自己异常的视觉能力,意识到他早在得到这枚石头的那一刻,便已经受到了影响。

终于听到了关键时刻,杜乐丁点点头,忍不住又剥了个橘子助兴。

“外公找出那枚‘石头’进行了检测分析,结果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头,”苏腾微微皱起眉,沉默片刻才接着说,“而是人类的眼球,已经成为化石了。”

杜乐丁送到嘴边的橘子瓣停滞在空中,瞠目结舌道:“眼球?那上面的圆圈是……”

“瞳孔,”苏腾转向杜乐丁,沉声道,“两个瞳孔。”

“继续,不要停。”杜乐丁一脸紧张,橘子也吃不下去了,随手丢到床头柜上。

苏腾满足了杜乐丁“不要停”的需求:“更为诡异的是,这只眼球只要一经触摸,就会不断渗出红色的液体,就像血液一样。”

杜乐丁咋舌道:“这东西太邪气,不该留着,后来你外公怎么样?”

“最初的几年,我外公并没有什么事,”苏腾的眼神忽然变得凝滞,好像不堪回忆的重负,被压的抬不起来,“及至我外婆去世两年后,我外公对于眼睛的担心和忧虑,终于成了现实。”

就像是被判处死刑,又缓期执行的囚徒一样,在那漫长而殚精竭虑的等待中,还是迎来了最终的行刑。

“我外公的眼睛,就像那只受了诅咒的眼球一样,开始流出血泪,那惊悚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忍直视。但是到了最后,他就算想看也不行了。”

“……”杜乐丁张了张嘴,惊讶道,“他看不见东西了?”

苏腾缓慢的点了点头。

杜乐丁迟疑了一下:“那你母亲呢,她不是生下来就是重瞳吗,后来她有出现跟你外公一样的情况吗?”

苏腾又摇了摇头。

杜乐丁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小时候身边尽是些天生残疾被遗弃在福利院的孩子,包括他自己在内,也是如此。除去那些肢体有残缺、行动不便的,他和沈玉都觉得眼盲是最可怜的。

世界这么大,充满了鲜活明亮的色彩,无论是美好还是丑恶,若是没有亲眼见过,从始至终活在黑暗里,该是多么乏味无趣。

天生如此,多为遗憾,因为没有见过,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壮丽,一切全凭想象,活在自己漆黑的世界里也就罢了。而那些曾经见识过世界之壮观,后来又失明的人,在他们心中更为可怜。

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从来就没有更加令人痛心。

像苏腾的外公那种探险家,想必是走遍世界各地,名山大川,看遍了名胜古迹,山河秀丽,世界乍然一片漆黑,内心该是多么恐慌绝望。

正当他庆幸苏腾逃过一劫的时候,却听苏腾说:“我不知道我母亲的眼睛是什么样。”

杜乐丁愣住了,不明所以的问:“什么意思,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苏腾语气平淡道,“我的生日,就是她的忌日。”

他平铺直叙着客观事实,看上去似乎从不曾因此怀有遗憾和渴望。但杜乐丁却能够感觉到这分淡定之下无法弥补的缺憾。他抿了抿嘴唇,面对这种情况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题。

他曾一度以为苏腾过着无数人梦想中的生活,不带有任何缺憾的长成这么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男神,现在看来这世上不存在所谓“完整”的人,任何人的人生都是带着缺口的,只不过这缺口的大小形状各有不同罢了。

杜乐丁也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况且他自己的情况更加糟糕,十分不熟练的拍了拍苏腾的肩膀:“起码你还有个厉害的爹,在拼爹的社会里,你还没出生就赢了。”

岂知他这番话不仅没有丝毫作用,反而又触到了雷区。苏腾的眼神骤然一冷,神情却十分平静。然而这份压抑的平静在杜乐丁看来已经近乎疯狂,比提起基因改造的时候还要更甚几分。

遮住阳光的乌云飘无定所的继续旅程,被遮遮掩掩的太阳终于露出脸来,撒了一把疲惫虚软的光线。

苏腾脸上的阴影被几缕太阳光懒洋洋的推走,凝在眼角的冰渣子逐渐化开。他望向窗外道:“我母亲在死前,眼睛还没有出现状况。如果她还活着,很有可能也会跟我外公一样。”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杜乐丁知道,他是在怀疑自己有一天也会在血泪奔涌中失去光明。

等待是最令人焦灼的,无论等待的结果究竟是否会发生。它往往会猝然降临,令人措手不及,又或者像是等待戈多一样,这过程本身便已经是最大的折磨和痛苦。

杜乐丁很实际,没有过多沉湎在突如其来的阴暗情绪中,任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想办法解决才是最重要的。他冲苏腾道:“你外公是在哪里发现那个眼球的,如果知道来历,说不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不知道。”苏腾一句话就把杜乐丁刚刚开始冒了个头的计划给掀翻了。

杜乐丁一时语塞:“你外公没有给你讲起过吗?”

苏腾没有直接回答,避重就轻的说:“在乌扇古墓里见到石室墙上的木板时,我就想起了那只眼球。”

“啊,对了,”杜乐丁猛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道,“那个眼球的出处多半就是来自于那些‘地穴居民’。”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岩画里的情形,推测道:“地穴居民向‘重瞳之树’祈祷祭祀,应该就为了获得那种长了重瞳的后代,而且他们就跟你一样,能够在绝对黑暗中看清东西。”

他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的往苏腾身边凑了凑:“你想啊,那些生活在地下的人,肯定对能在黑暗中看到东西的眼睛怀有莫名的敬畏感,所以壁画里生孩子那一幕的场景才会那么热闹。”

重瞳之树,地穴居民,乌扇古墓,兆国……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连在一起,只要解开其中一环,就会有所突破。

杜乐丁醒来这么久,到了这会儿才想起从棺材匣尸体口中取出来的东西,慌忙道:“那个盒子谁拿走了?!”

“在周如许那里。”苏腾回答。

杜乐丁松了口气:“等一会儿我去要来研究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放心吧,你肯定不会瞎的。”

这种直白简单、程度低级的安慰,已经是杜乐丁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

苏腾会意的一笑:“你是在担心我吗?”

“你帮了我那么多,”杜乐丁揉了揉鼻尖,“我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

苏腾:“逃离巨腹山的时候,你抱过我。”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杜乐丁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迟疑的点头道:“是……啊,不抱着你怎么一起飞!”

苏腾张开手臂,笑弯了眼睛:“那我现在‘回抱’你一下怎么样?”

有时候,杜乐丁感觉苏腾在他面前,心智常常不怎么成熟。他忍不住想揶揄两句:“想让叔叔抱你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他的吐槽刚起了个头,就被敲门声打断了,从门口探进个头来,苏腾的表情瞬间切换成了面瘫模式,眼角的桃花一眨眼就被万里冰封,就好像春风从不曾在他脸上吹拂过。

“我听斯诺说你在这里,”进门的人说道,“丁丁,我有东西要给你……”

还不等杜乐丁有所反应,门口又挤进来一个,大嚷着道:“丁丁你要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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