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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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上班之后更文就这效率~~~~暑期工作压力比较大,这个月的指标还没完成,这一章又写得苦状万分……啊……我已经是条咸鱼了

[注1]:关于昆吾,确实有这个说法,并非作者杜撰。

连连走了几步昏招之后,阵中烟气愈深,白茫茫一片连敌我棋子都看不清了,痕千古深深呼吸,*着自己冷静下来。

化影神锐铿鸣上手,利刃沿着一弯新月的轨迹劈下,惊风似苍龙唇*边的吐息,将弥漫不开的烟幕自正中破开,一时间风流烟散。抓住这一瞬之机,痕千古快速记下棋局。

不过眨眼的工夫,烟雾复又合围。

此刻棋局已进收官。大宗师素来执黑,上来就占了半子之先,这一路顺势杀伐,冲得白子阵势凌乱。从痕千古自己的角度看去,左下角二十来子已被围死,其余三个角部也陷在缠斗里,稍不注意便只有被拆吃一途。

烟都通行的是古制十七道的棋盘,相较苦境他处十九道的格局,施展空间更小,当真是在夹缝中求生。至于高手对弈,更是寸土必争,弈棋说是消遣,却最耗心力,厮杀下来,双方都是呕心泣血。

“西九南十。”痕千古敛神,终于决定了下一步。

幻阵应声而变,棋盘中腹位置多出一枚白子来。

一向都是金角银边草肚皮,痕千古飞这一子实属走投无路,可也只有被这百来子圈成的天元周边或还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但饶是绞尽脑汁、权衡再三,几乎就在他下子的同时,黑棋闲庭信步、寻花问柳一般打入腹地,毫不在意白棋抢攻中心地带的挑衅。痕千古几乎可以看见大宗师十足十蔑视他的眼,一时恼恨得就要呕血。

不过,遭逢强敌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对弈,有此余裕,足证那人平安。这么一想,立时顺了胸口的闷气,专心应对。

步步带泪、着着见血,云里雾里翻覆交替了十几回合,棋面终于被挽回到五五的局势,迷烟稍退。痕千古像一直游走在半梦半醒之间,此时才感到冷汗丛生,仿佛耗尽平生所学,渐觉气衰力竭,竟不知还能不能撑到终局。

这样的危机感刚刚冒头,眼前景致就真的晃动了一下,又一下。

兵刃在手中陡然一沉,他才放松下来的心弦又瞬间绷到最紧:不是他视野不清,而是加在他身上的禁咒快支撑不住。这代表,大宗师遇险?!

因为感知不到疼痛,所以才能无知无畏地对半世剑戟森森横眉冷对;因为感知不到疼痛,所以才能无感无觉地对一身伤痕累累垂眸漠视。

但是,疼痛是**凡胎的自我保护。也正因为无视了一次又一次的示警,沉重的肉身最终背叛了意志,一直以来浑然如同他左手之延伸的昆吾,不再被*纵。

古陵逝烟忡然看着一柄青锋穿肩而过,依旧毫无痛感,只一味觉得胸口茫昧。血行难继,中气一滞,瞬间无法视物,则天地悠缈,万象飞驰,皆虚化成了道道光带,赤橙黄绿蓝靛紫,飒然飘远——那是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一往无回于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他忽然那么想知道,最后,会剩下谁,简单地陪着他看尽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疏楼龙宿也有些错愕。修长锋利的剑脊不断地引流鲜血、滴滴入水,氤氲开来,如交相绽放的牡丹。兀然一怔,他下意识地抽回剑刃。

这一剑回收甚为轻捷,未添新伤,但到底是让古陵逝烟足下虚晃了两步。对方却也不理会,提着一口气不令自己陷落于水中,稳了稳身体,便慢慢转向岸边。

江流婉转,冰冷漫延。他行得端稳,行得坦然,从心所欲的步履,直如弯腰捡起无意间掉下桌面的牌,丝毫不介意背后空门大开。

龙宿知他意图,却无法理解:纵然拔出昆吾,败局已定,难道,非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才肯认输?

暮色四合,山光凝紫。延长的孤影,辉映着高耸的云峰。

宫无后就隐身于战局之外的一箭之地。

冥冥有感,驱使他有今日无明日一般地狂奔而来,甫一停步,正撞见那血光一幕。

仅仅一箭之地,却再不能前进分毫。

百代昆吾尽没于山岩,只余古朴描银莽纹的剑夹在外,大宗师换到右手握紧发力,再一、再二,竟是纹丝不动。他毕竟是一代枭雄人物,遭此背弃,危殆万分,仍旧泰然自若,周身绕行着一股凛然之风。凝意定神,气运任督,掌中微顿,猛然一抽,只见白光从狭缝中迸出,整个山头簌簌震颤,山石滚滚跌落,尘嚣纷然,却难染素袖。纵已无力持剑,但大宗师提着苍锋、肃然而立之姿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捡起败剑这回事,宫无后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无数次,个中愤恨耻辱,宛如极炎热狱里的永生业火,像毒蟒之牙腐身噬骨一般灼烧着他的血肉骨节,刹那间便有万生万死。而如今目睹授业之师于威武之下亦不肯屈节受侮,这种折磨简直是翻了倍地压了下来。

他的眼眶里弥漫起一片干涩血腥,却丝毫没有*润的征兆,唯有那一点血泪斑痕不辞新仇旧恨地斜坠在眼角,替他做了悲伤的修饰。

他的额前滚过雷霆,可笑自己亦无从得知心头的悲伤何来。也许是为水面摇曳着、摇曳着的人影仿佛在当着他的面苍老,也许是为同为剑者不能接受的失败,也许只是为、他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却在最后的一箭之地丢失了前进的理由。

恨断天涯,一斩黄沙,人生的断层千锤万凿,平整如鉴,仿佛多留寸许余地都是扫兴。

魂绕丹墀,九重烟雪,茫茫隔世若西沉之景,再不能共他悲喜。

这短短一箭之地,拥堵着二十年情仇相煎、百感交迫,他迈不过去。

难以抑制的战栗,*得他他狠狠捏住了旁边的林木,五指一收,为这满目疮痍的山河再剜出道道伤痕。

鲜红的液体从攥紧的拳中流出——被银器伤到的口子早已凝结,只留下一道仿佛上辈子带下来的浅疤——那是无意中自烟都带出的朱果,烂在他手中,顺着掌纹缓缓遗落下珍稀的汁液,溅红了过膝的芒草。

忽然间不能呼吸。

“……唉,师弟千辛万苦赶到此地,终归,不肯出手么?”

宫无后不为所动,只痴痴凝望前方。当真是不堪回首。

“只当师兄求你……”

心魔似茧,为这似真似幻的一句“求你”冲破了虫蛹。

他转身、脱口而出:“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树枝婆娑,浓荫不解。悠悠木叶惊坠,仿若暗生笑音,隐隐约约听得一声应承的“好”。

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一喜便带五湖风月。

却都是假的。

这一厢混乱挣扎,而那一头疏楼龙宿已慢慢抬起兵器,鲸浪翻涌,沧波吹雪,华服猎猎鼓动,静待对手的选择。

胶着的时分,忽而突入一道绿光。紧接着竹叶清气一冲,黏腻的血腥味便被滤了个干干净净。如历新雨,拔擢裂岩的竹箭乱无章法地破土丛生,飒飒间,却是将大宗师仔仔细细地挡了个严实。潇潇竹叶仿佛急雨忽来,片片似青龙被扯落的鳞片,泠泠苍风逆卷,汇成上下左右四道长链,切割撕扯着气流,如鹰隼收拢的利爪,直往龙宿扑去。龙宿手腕一紧,这剑阵来势汹汹,自知避不开,索性足下一划,整个人腾身而起,捡着四脉旋流围拢的中心蹿入,侧身飞旋,紫气由内而外重重扩张,如同护身罡气一般正撞上密不透风的碧叶的罗网,“叮叮当当”竟发出一串刀剑相斫之声,挠得人头皮发麻。龙首陡然被困,然身姿轻捷,矫若无骨,只一招,便震碎了叶片间的气脉,顷刻间纤细的暗影参差零落,龙宿的余光里,好像漫天都是女妖不祥的哭声、高蹈入空。

不过一息,龙宿顺着方才的动作复引丹田,硬生生凭空一个扭转,正避开贴着面颊擦过去的一柄剑。青碧色的剑锋又是一挑,*得他下腰躲过。然而后招接连而至,一剑赶着一剑,像被什么催促着似的越来越密。龙宿挽着紫龙影、踏江而退,旋即一个纵起,拉起一道白虹。对方回剑一扫,扑了空,却足下一顿,涌出一波肉眼可辨的风团,一下子爆开,龙宿只觉得眼前一花,青衣人身影一明一灭、呼吸间已迫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张俊逸的脸上容光凛冽,一双琥珀色瞳仁里寒星扑朔,杀意大盛。龙宿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烦乱,烟影重重,山峦叠翠,像极了一圈一圈嵌套起的迷宫,一眼望不到尽头。

“嗖嗖嗖”数声,簇新细竹一根根自土壤中挑起,仿佛拥有了意志,追着敌物急退的踪迹疯长成一片。龙宿忙蹬实了面前的一枝,借力左右闪避开这些魔怪的触手,又打了一个旋,却正迎上影影绰绰里忽闪而出的碧色剑尖。他抽剑一劈,不过是虚招,借机翻身飘出丈许,孰料左右两根新竹斜下里一拦,早将后路封死。

他甫经恶战,体力不支,可来人猛虎下山一般雄厚的内劲连惯常那副端方君子的虚饰都挂不住。顺着方才被震开的剑锋回身往前一刺,流光绽开,好似凤凰舒张的尾羽,直直扎向龙宿心口。沐浴在崇光下的澹台无竹心无杂念,九转功体,毕生的领悟似都倾注在这一剑上,是以剑身上原本碎钻一样的灼华翻转联翩,聚引盛放,泛绿的荧光渐汇成一股青白的雾,颇是森然可怖。他手腕一提一拧,剑锋引出,名招至繁至简:“云归太华落!”。

龙宿的内息鼓噪不止,伴着澹台无竹沉声一喝,居然罕有地措手不及了。

锐眼紧*着对手,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气势高华薄云,甚至眉心泥丸一点此生首度擦出了辉火——宛如泻露溅起的轻透微光,却涓滴不落地收入了冰封似的一双眼中,化开了波痕。盘根错节的竹林掩映间,大宗师原本默默无言地运行“洗脉双卷”的心法,肩头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着一大块深赭,显得人也彷如等待什么回答一般静穆,可这稀薄的一层光晕,正如昆山悬圃里的玉烟,照亮了他的眼。

都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可理喻之人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烟都大宗师与澹台无竹的际会却也因为应着了那句“一见如故”而为前者所弃——太相像了,太熟悉了,对着他等同揽镜自照,毫无惊喜,怎如教养西宫吊影、宫无后那般能让他对早已阅尽□□的人间再生出期许?

最初听说这个“竹林狂生”的时候,大宗师也是好奇的。彼时他初践国祚,血雨腥风未散,为保境内反对他的余孽不与外界相勾结,便下了道封境的旨意。烟都虽然避世数代,可多少总还会同中原互通些有无,这一举措自然惹来一部分人的不满,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位澹台家的少爷。许多年前,他也是少年得意的神仙似的人物,不甘烟都弹丸之地委屈了他惊世才学,向来是爱四海云游的,又正赶上最是反骨作怪的年纪,一接到封境令,登时就不乐意了。

也是如眼前一般无二的竹林深缈,烟光澹荡,大宗师迂曲而行,正听到一少年击节而歌:“淇澳非凤池,伶伦未见知……”两句下刺身困穷途,上讽难遇明主,当真放肆已极。

转过两步,便见歌者闲倚一张大榻,旁边矮几上随意搁着瑶琴、杯盏之类,这既是要效仿古时竹林七贤的风骨,更在表明此间人集七贤于一身。若非烟都尽是山地、车行不易,否则必得学着阮籍穷途之哭,才更得古意。床后是一架高可八尺的落地屏风,绘着眼前之景,布局甚好,疏密有致,且笔法苍劲,更隐约含着某种武学招式似的。只是床头又置挡头风的小屏,银钩铜钮,富丽工巧,丝绢上画着折枝花绽前的美人——实为不伦不类。

太年轻了,毫无城府,大宗师平淡扫去一眼,少年人的心事,不懂遮掩,眉间唇角全看了个分明,乃至前世今生都猜透。

“君子贵自知。嘉木良在斯,何必非要等伶伦制笛?足下纵然不肯以黄帝来比烟都大宗师,但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自然有凤来仪。”言谈间,他轻轻抚上一竿翠竹,缓缓摩挲过一截修长光润的表面,似是漫不经心地玩赏。

澹台无竹却坐直了身体,浅金的束发悄然滑落肩头。疏疏风起,飘飏振袖,来人衣上密织的深蓝竹纹也像是要无拘无束、自在飞去了一般。须臾,风势渐烈,漫山玉树像是按着某种频率往复摇摆起来。叶片分拂披散,摩挲出窃窃呢喃,细挑凌霄的枝干像是天地间经纬交横的丝线,编成无数命运的轨迹,让人无从辨析。一声又一声,起初只是沉沉的低响,犹如来自遥远深海的密音。忽然秋光里飞鸟一声急促的啸音过去,耳听得涛声、鸾鸣、旌风、梵呗、五音十二律……什么都像,又没有什么能恰当比拟。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他忽而就想起年幼时《庄子》里读到的这句。万象森罗,澹台无竹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百千形相,都在小小烟都的一隅汇聚,在他心中,天地翻转、春秋交替、喜乐悲愁、荣枯生死,皆茫然懵懂地呼啸狂飙而逝。那个胸有峥嵘、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却仅是平静地细看这一丛丛繁荫激奏,只道寻常。

竹音从深埋的往昔传来,同此时此刻交响回荡。

沉云遥空,似乎正在那二人身后摇摇欲碎,峻岭奇峰跌宕盘折,正退潮一般地迅速坠下。回忆却一层一层地翻覆涌上,恍然又回到了最初——只是时移世异,这一次换成了大宗师静静谛听这一曲凤音。

那时飞扬顾盼的少年,如今风流未减,眉目却愈见幽深,如藏着随时都将被唤醒的困兽。额心一点浓碧,光英朗练,照彻云穹,分明又是一幅此生未曾领略之景。最是这染山新绿,无尽地趋向高天华月,蓬勃着无限生机,夜不能禁,古陵逝烟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放肆成长的时光,但弹指匆匆,来不及徜徉,就已经走到了今天。若非更上层楼,便只能乾坤如崩。

纵有万般思绪,也不过一个交睫便按捺下去,况且澹台无竹已入禅定,甚至连己身死活都已忘却,更难顾念被他用密林掩护住的那个人一瞬而过的眼神。他笃信自己就是那道屏障,风霜难侵,就算面前这个端居神坛上的嗜血的王者正被怒火牵引、向他张开足以吞噬一切光阴的黑夜的羽翼。

二人在洪钟大吕一般轰响着的剑阵中同时起势,眼看就要玉石俱焚。

“竹宫!——住手。”步出竹林的大宗师一声令出,直如天外而来。

莫名的,二人同时撤招,视线一错,返身落回已辨不出原本地貌的长滩之上。风声鹤唳,久久不息。澹台无竹仍旧攥紧了剑柄,格格有声,他仿佛冤梦骤醒,有些迷蒙,只晓得一样,就是滴水不漏地挡在古陵逝烟正前。

“竹宫,你退下吧,龙首不会将吾怎么样,”古陵逝烟语气轻松,似乎对周遭一切浑无所觉,“儒门天下百年煊赫,若是真要覆灭姑射山,龙首登高一呼,大军压境,烟都,又何必亲身前来。”

澹台无竹怔愣地眨了下眼。

“烟都固然不为中原正道所容,龙首却也有不想白白失去的东西,此番前来指教,不过是掂掂烟都的分量,看够不够格联手合作。事到如今,想来阁下心中已有决断,就不必再弄得两败俱伤了吧。”

紫龙影抽丝似的划开一线光痕,旋即化成了紫玉华扇,被人引在襟前轻轻摆动。“不错。但是大宗师,你坐困此地,实力早已不如从前,若要吾出手助你共抗逆海崇帆乃至中原正道,龙宿怎么算,都是笔亏本的生意呀……”扇面掩唇,但见他目光灼灼。

“潇潇暮雨。”大宗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这个地方。

接着澹台无竹便看到龙宿狭长的眼中聚起了光。

龙宿自然是知道那处所在的。当年玄冥氏对他解释元生造化球的来历时就详谈过这个秘境:若非四境之人同时进入该处,擅入者短时间内便要功体尽失,倒毙当场。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是个绝不可涉足之死地,但龙宿不是寻常人,嗜血族长生不死的体质自可无视这个异象,当年也正是他出入自由地将元生造化球寻了出来。

大宗师也没有错过他眸中的动容,继续说道:“吾猜龙首早已到过那里,潇潇暮雨千真万确是苦境得天独厚的一块嗜血族封地。为保烟都,古陵很想借重龙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吾会将进入的路观图奉上,使嗜血族免于正道打扰。”

老狐狸。龙宿暗恨:原来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来,便提前将潇潇暮雨的通路借助地力封藏起来了。针锋相对良久,龙首除了一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确实无话可说,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吧。遂咽下这口气,扯出一抹凉薄的笑影来:“如此,甚好。”

澹台无竹木然地看着龙影御空行去,半晌才从风颠浪急的混乱里回神。

他从未如此心急,漫不经心了一辈子,独独此际,命悬一线似地唯恐晚到片刻。满腔都是慌张跟痴心妄想,天底下所有黄昏掩映的朱门后悲愁的思妇差可比拟。

碧剑坠地,他忽而转身,一撩衣摆就直挺挺跪了下去,痛切道:“属下来迟,望宗师降罪!”眼前如有火苗蹿升,抽得酸疼。

然后他看到他的君上一如既往心平气和地迈步走来,伸手要挽他起来。

古陵逝烟想起之前痕千古替澹台无竹作的铺垫,心里微微有些诧异:说是恐有失礼,可眼前的人几乎谦恭到了极点,哪里谈得上失礼,分明是礼数周全得有些过了。

“竹宫好端端的怎么行如此大礼。”终归是伤得有些重,凑近了才察觉出熟悉的语调里掺着滑音。只是他沉眸、带着千钧的分量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被什么触动,目光有一瞬间失焦,口中嚅嚅道,“吾知道……竹宫一定会来。”

澹台无竹闻言才真的如释重负,忙起身双手托住大宗师一臂。

只是这话飘进远处观望良久的宫无后耳中,却如同游丝一线、挣扎多时,终于扯断,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裹住了他。他的故事原来在很久很久前已宣告终结。他几乎可以看到一扇门,在眼前,永远地闭合了。

或爱、或恨,燃烧了全部,付出了所有,最后,到底还是只剩下他一个。

和光同尘门扉紧闭,隔扇上投下两个人对坐的剪影。

殿中不闻人语,唯有一缕炉烟偷散,悄无声息地在半空画成冲淡的一笔。那并非什么名贵的香料,只取两味,制法也简单,将香草入瓮蒸出汁液,再混入苏合香油中调和,取其返璞归真、天然去饰之美。那味香草鷇音子倒也闻了出来,名为靡芜,相传曹魏武帝最喜以之藏于袖中。

焚香之人细心秀致,火势控制得低微而耐久,故香气隐隐而出,低徊恒长,处两大绝世高手之间也不乱其形。鷇音子盯看许久,差点就要以为一切都会如这寒烟一般永远地平静下去。

——自然是不能的。未来武林将有怎样的板荡,就在他接下来的三言两语之间。因而迟疑许久,还是无法决定是否要依约、把烟都“十二化浊阴大阵”的解法告知面前之人。

“若说,吾要这半壁江山呢?”想来大宗师何等胆魄,坦然了当地说出这句,不咸不淡得好像只在与他赌书泼茶。

彼时鷇音子不确定这是不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式的警告,索性同他打起了太极:“大宗师经天纬地之才,天地人三剑冠绝当世,若说取下半壁江山,也可算审时度势之辞。”

古陵逝烟低笑一声,从容入座,略斜倚着道:“阁下谬赞,古陵玩笑之辞,真是失礼。江山万里,婆娑世界,若真是极乐净土,何以各教各派都对它弃如敝履,那些开化觉悟的祖师们哪个不是煞费苦心地思索超脱凡尘、飞升白日呢?但看逆海崇帆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么?”

听到这派说辞鷇音子有些意外:“那么敢问大宗师、意欲何为呢?”

大宗师欠了欠身道:“你我俱为修真之人,汲汲营求的自然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非入山而不可得。如今烟都主峰被镇于三清阵法之下,古陵愿以元生造化球之力换取破阵之方。”

鷇音子本以为大宗师会狮子大开口,闻听此言,倒是实惠划算得让他连事前准备好的讨价还价的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但也正因为古陵逝烟表现得如此精打细算,反倒显得刻意,令人更加警惕:“恕吾直言,大宗师灭冰楼、统四境,雷厉风行,实在看不出甘心做这四境之主的意思,既是合作,若有后招,还请一并告知。”

他目光炯炯地盯住古陵逝烟的表情,期图不要漏过任何一丝动摇,只是大宗师面容平和,惟神色少舒,微微低下头去,久之,太息一声道:“实不相瞒,这也是为了古陵的一点私心吧。当日烟都受困,幸亏吾座下大弟子拼死启动阵法。近日吾常思及当日情状,渐渐觉出问题来。吾徒所使的乃是以三清道化之术开启的‘十二化浊阴大阵’,讲求于全阴之日用魂气洞开死门,天时地利人为缺一不可。但如今日新月移,天时已然不存,为何阵法还在?苦思良久,唯一的解释,就是阵法成立后因天地人三才齐备,故能自成体系、自行流转,万古之前的混沌之时,无始无终、无过去无未来,不正是这般!吾只当弟子当日祭出生魂必死无疑,现在看来,阵法尚在,那么,人或者也还活着?只是玄阵浑如一体,他无力脱身?吾未曾亲见这咒术,无法确证,还望道长解惑。”

鷇音子见他言辞恳切,戒心稍减,这才颔首道:“诚如大宗师所言。”

紧蹙的眉峰一下子展开,古陵逝烟微顿,继而道:“那么,待元生造化球解除苦境饥馑,还企阁下传授化解之道。”

于是今日,便是鷇音子履行承诺之期。

见识了元生造化球之功,武林中关于这颗天疆鳞族龙珠的传言便众议成林,真假莫辨,鷇音子自然知晓流言不足信,但对烟都的忌惮却又多了几重。终归碍于承诺在先,颇有些踌躇。他打量着对坐之人,容色清朗,甚是坦然,唯有眼中簇起的星点神光恰如面前这尊紫砂炉内霜灰下埋覆的炭,色如液金,烧得一室幽气凝然。

想来自己还捏着古陵逝烟的一个把柄在,他略一扫了扫拂尘,道:“正如大宗师的推测,三清阵法引天地人三才之力形成了现在这个盘踞在烟都之上的混冥之气。”

“上下未形,寻常外力难于撼动,吾亦不敢妄动极招,只恐伤到阵中之人,请教该如何破解?”

鷇音子听他一片情真意切,终于还是据实已告:“《淮南子》曾有云‘古未有天地之时,唯象无形,窈窈冥冥,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

古陵逝烟随即会意:“只要有这‘二神’,便可冲开阵法?”

“正是。二神即为阴阳创世之神,而说到创世,自然可知二神一为盘古、一为女娲。上古神祇固不可寻,但他们尚有宝具留存世间……”鷇音子说着看了他一眼,少顷,又朝桌案上摆放的那柄沉沉古剑投去淡然的一眼。

大宗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通体黢黑的剑鞘仿佛吸附了一切光亮与色彩。

“吾听闻,这柄昆吾正是盘古氏第八代先人以自身尾椎所造,曾为周穆王的佩剑,乃天下兵刃之祖。”[注1]

鷇音子离去许久,古陵逝烟耽于神思,并不相送。

殿中又陷入寂静。“吱呀”一声,严丝合缝的墙壁裂出一道缝隙,开阖之间闪出一个人影。

他与大宗师武学源出一脉,气息吐纳也步调一致,是以连鷇音子都未能察觉殿中还有一人在。

折扇在掌中捏得很紧,澹台无竹也不觉咯得疼痛,反复想了想才出言相问:“宗师的意思,是西宫还在?”

大宗师只是摩挲着昆吾,也不抬头,模棱两可答道:“吾也只是揣测。”顿了顿又道,“但总算让鷇音子吐出解方,烟都,咱们势在必行。”

澹台无竹望着他隔在烟幕后的侧脸,似乎棱角也柔化了一般:“还是该给宗师道贺。事不宜迟,宗师以为我们何时,回返烟都?”经过了这许多年,当有一天他终于可以将这四个字宣之于口,竟会带上颤音。

古陵逝烟微微仰面深深吸气,冷冷开口道:“逆海崇帆传来消息,三十万生魂的赦天大祭就快举行,到时必成众所瞩目的是非之地,正是咱们绝好的时机。”

秋深,说剑亭一带尽是苍松翠柏,倒也不见落花凋零的颓败。亭下曲水鸣溅,亭中人一枕西风,睡容闲适,丝毫不见往日的尖酸犀利,看着让人忽就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喀喇”一声,折扇已开,杀伐之风喷薄而出,其人踏步一跃,机巧如离弦之箭,一道惨绿的长霓笔直向亭中刺去。

痕千古一瞬惊醒,捞住朱漆柱子一个回环,人往亭外飞掠,团龙纹大氅鼓起、露出猩红的一角。

“澹台无竹、你?!”他厉声喝道,话语间已是险险避开数招。

雪色的扇面盘盘而转,像个活物似地一通穷追猛打,痕千古犹带着伤,不复平日里的灵活,陡然足下一跌,身法全无。对手捞着这须臾之机,翻腕一拧,凶险的锋芒正抵上痕千古耳下动脉。

痕千古只听他气息紊乱,双目微赤,急道:“你发什麽疯?”

澹台无竹咬着牙槽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脑中翻江倒海了一阵,手一抖,才撤了兵器,恨道:“昨日疏楼龙宿来此欲对大宗师不利,你人在何处?若不是我手下留心来报,赶到及时……你竟还有心情……”

痕千古照旧微扬着下颌,面色有刹那的绷紧,却又慢慢放松:“亏你身为影卫,一招一式皆受大宗师亲传,心性城府却是差之千里。这么多年,宗师行事何曾漏算一星半点,他既然独自应敌,必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为何不效仿当年旧事、弃卒保帅?西宫吊影他尚且可以舍弃,何况你我?”

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慵闲,拖慢了,一句一句说给澹台无竹,听者反应过来昨日古陵逝烟对他说的话,心志也有些拿捏不定:怎么反倒是他冤枉了痕千古似的?“但护卫烟都本就是你的分内之责,到头来居然被主上锁在棋局之中,眼睁睁看着他涉险,未免可笑!”

痕千古复又倚在亭中,闻言禁不住掩唇嗤笑一声:“否则该如何?吾绝非疏楼龙宿对手,勉强出阵,折损的是烟都的脸面。还是你当真以为,大宗师这是体恤下属伤情么?”

澹台无竹呆愣当场。

——他总是活得太清醒,必得白日纵酒,强迫自己醉了,好钝去现实的芒与刺。

而澹台无竹却永远都是昏茫的,隔着虚设的珠帘看人看事,什么都在闪光,什么都是好的。

不得不说,好一对难兄难弟。

澹台无竹一时气恼,又展开了扇面“夸嚓夸嚓”发狠地摇着。长发乱舞间斜眼瞥见痕千古腰间垂挂的墨玉,紫色流苏拖在地上,“方才我听宗师的口气,似乎西宫吊影多半未死,现下宗师已从鷇音子处获知了解封之法,不日西宫吊影就要重新掌权,你竟还佩着这令牌招摇!”

“吾只当你要说什么。”痕千古微微扭了个身,细指搭在支起的膝头,“西宫吊影的生死,老头子其实并无十足把握,说不准他早已灰飞烟灭,倒落得他空欢喜一场,吾又何须杞人忧天?”

澹台无竹眉头一锁:“千宫一向谨慎,怎不明白事无绝对的道理,真要等人回来,再舍了这张老脸去争么?”

“哦……那就更不用还回去了……”痕千古故意吓他,漫不经心地理顺了斜坠的玉佩穗子,道,“若来日他真的脱阵而出,大概就要受封‘陵’位了吧,还要什么墨玉令呢?”

“……什、什、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澹台无竹脸“刷”地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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