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9章 三十八、红烟渡
上一章: 第38章 三十七、狂花飘烟 | 下一章: 第40章 三十九、兰烟烬(上) |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日本旅行,所以写文时间不固定,走走停停,停停写写,脑子也不大清楚了,请包涵。
广寒普照,疏疏落落如银针渗入万物肌理,空里流霜,点点滴滴都似鲛人眼泪飞扬。繁英院落,浓荫兰亭,沉香烟冉,芙蓉帘动。花枝万条垂落,纤纤弄影渲在纸上,澹台无竹出神地研墨,见到那一方浓灰色,枝桠乱错,像被人*弄的一场皮影戏,只是不知上演的是谁家悲喜。
深庭寂寞,唯闻木石之声,澹台无竹随手抄起折扇轻挥,吹乱了那直上的青烟。
“本以为竹君嗜香,如今看来,竹君似乎更加精于驭烟之术?”
婉转的女音刚刚响起,澹台无竹怀中已然温香满怀,柔荑似的一只手悄然滑过冰凉的脸颊。
澹台无竹面露惑然之色:“什么‘驭烟之术’?花君的话从何说起?”
步香尘颦眉转笑,“没什么……”眼角微光一泄,“倒是竹君,我这方黄石砚虽不值钱,可也经不起你这样消磨呀!”
砚堂里墨汁早已风干,澹台无竹也没发现,白白拿着墨块在千金之价的凤眼石砚上干蹭,发出“滋滋啦啦”的磨人声响。
“啊!抱歉抱歉……”澹台无竹忙往里面添了水,又取来一架牡丹插屏摆在案头挡风,“幽梦楼群芳常盛,不比外面愁云惨淡,让人忘了还有北风怒号,是这院墙也拦不住的。”
步香尘只装作不知:“倒也不全是竹君失察,今年入冬太早。明日更是全阴之日,看这天色,怕是要下初雪了吧。”唇角忽有一抹玩味的笑,“竹君心有旁骛,难怪一笔未下了。”
澹台无竹倒被她说得果真怆然一叹:“花君这部新作结局未免寥落,是以感伤。”
步香尘仔细辨识着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浮现的认真表情。
“明明两厢有情,却因为这样那样的俗世道理、天意捉弄,不得不陌路擦肩,实在是辜负三世轮回才挣得的一段缘分了。”
绛色团扇打开,水袖翻飞,兰陵不谢花颇有洋洋自得之意:“所谓话本小说务须跌宕有致,方得拍案惊奇之妙。人人都说这二人有情、该相守一生,那讲故事的就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让人领悟世道人情之外,尚有‘天意’不可违。则既收一拍三叹之效,又有一重发人警醒之功,更重要的是,这本看完、存了这遗憾,自然就会等着盼着下一本,如此,我与竹君的生意才能财源滚滚啊!”
澹台无竹恍然:“花君高论,区区受教了。区区果然是红尘万丈的俗人一个,看惯了‘待月西厢’、‘奉旨成婚’的套路,一时真不能适应花君的高标独行。”
步香尘拿团扇遮着脸不住地笑:“竹君仪表堂堂,遗世出尘,怎么这看书的品味也跟里巷中人一般无二?”
“在下固然见识短浅,可即便是旧时王谢,情到深处,也会叹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碧色的流苏丝丝蔓蔓地斜逸于脸际,在精致的脸庞上打下深邃的阴影。步香尘心道,这人真的是如此入戏?
细杂的冰晶穿帘入幕,雕梁的角落里已积了一层单薄的皓色。
“竹君如此在意,莫不是,勾起你的什么陈年往事、刻骨铭心?”
澹台无竹推诿地笑笑。
步香尘紧*不放,愈发贴紧了人,在耳侧问道:“只不知,竹君这一往而深、所托何人?”
“唉,花君别套话了,说出来太扫兴。”一声俏丽之音突然传入。
二人齐齐回头去看,红裙妖娆,黄衫娇嫩,一前一后,莲步款款,袅袅娜娜穿庭而近——居然是柳含烟的一对双生姐妹花魁。
“竹君念念不忘的可是他老家的糟糠之妻跟一双儿女,真是虚顶十年的青楼薄幸名。”
章台北里这种声色犬马之地向来是兰陵不谢花读者的群聚之所,而柳含烟更是最大的发售据点,故两下里颇为相熟。步香尘也是久历江湖的老妖,可听她们这么说还是觉得太爆炸,把人推开了些,像打量怪物似的上下扫视,面容扭曲,口中啧啧称奇:“竹君、此话当真?!”
澹台无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心里琢磨着,我该怎么圆呢……
还是小红替他回答了:“当然是真的,你看,就因为竹君成日里游冶花丛,老家里把绝情分镜的信物都送来了。”说着把一只锦袋交到澹台无竹手中。
步香尘自然也凑上去看。只见一块上好羊脂玉牌,周尺三寸,白如截肪,腻润脂滑,可惜上面无文无饰、无款无识,看不出来头,只有那垂落的明黄色珠珞流苏极为精巧,显然是门阀大族才有的家传之物。复又去看竹君的脸——那简直是风云变色,惊愕难言了。
“花君……”竹君如玉山之将崩,“承蒙仗义施救,但在下家中有急难,需即刻返回料理,还望花君高抬贵手。”
小绿掩口,看着步香尘道:“竹君记挂家族亲人,天经地义,怎说得如此低三下四地乱客气,好像拐着弯骂花君不通人情一般。”
被熟人如此旁敲侧击,步香尘再想刁难也只得改装大方:“就是嘛,既是家中有事,竹君理应赶回。只是竹君丹青圣手,步香尘还盼着再与竹君再续写大团圆哪。”
澹台无竹正经八百地一揖到底:“花君雅量,却之不恭。纸上的云锦天章皆不足道。春霄幽梦楼乐赏群芳,花君题品流连,逆天时而不凋,得地气以常春,但如今时序有异,已兆坤相,他日若有蜂争蝶闹、雨打霜摧,在下倒也会些护花的手段,必不使幽梦楼零落凋残、一任沉埋。”
话说到这个份上,步香尘欠身回礼:“竹君保重。”
朱剑所向,一往无前。此刻,命运的剑锋却刺入淡淡素色衣襟,引出滴滴殷红。
轻轻一声,凶器终于被抽离。剑刃划开手掌两道,瞬时血涌如注。
宫无后的手发颤到无力,朱虹重如顽铁,坠得腕骨几乎要脱节。突如其来地上前一步,空着的尚且还能活动的右手像苍鹰的爪、狠狠捉住了西宫吊影的肩。乌黑的眼珠中若有雷云翻腾,对映着一潭深碧、细纹不惊。
他本可有一个精妙无双的谢幕,但是西宫吊影、西宫吊影!
就算是对着朱寒尚存余温的尸身,都没有真正生出过仇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他师兄在两难之下又一次替他做了选择,永远会替他摆平一切。他胸前背后都在渗血,腑脏气海被震得零离尽碎,但都比不上被这个人暗算、捅进后腰的一刀。心机叵测、杀人不见血。
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恐还有更多的不堪的真相等在前头,譬如那些等候、那些守护。
西宫吊影被他看得终于半垂下眼睑:“自那以后,我时常愧悔,我不杀伯仁,却还是铸成大错,只能尽己所能照看你罢了。但是,时间久了,所做的一切皆已出自真心,无论你信与不信……”说到此处,也是无力,“你和师尊,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肩上一痛,无后似乎突然长出了尖尖长甲,一下贯透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宫无后从不曾觉得自己如此卑弱而可怜,生死喜怒,他自己从来做不了主。全赖这个阴险狡诈之人!——他一直亏欠的人……他发誓绝不再伤他的人……走到世界尽头也不会对他出手的人……心中长河决堤、泥沙俱下,但眼中却是一滴眼泪也无。血冲百会,诸阳磨灭,呼吸越来越艰难,光线越来越黯淡。
“师弟……”西宫吊影感应到什么一样,虽左手被制,还是忍不住抬起右手,努力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人这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即便是位登九五、醒掌天下,也会有他的难处……”他长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往后日子长了,或者你会了解;但如果你真的无法原谅,就忘了我们吧……”
在场的两个人如遭猛击,一致抬头看向他。
古陵逝烟被一瞬间封脉,唯有一个关窍一个关窍地打通。而现实就在他的挣扎间脱出常轨、光怪陆离。这实在是莫大的羞辱。一股无名怒火冲天,烧得人一身冷血都快沸腾干净了。
空泛的风声呜呜回响,六出之花星星点点,不成篇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既然都会要消亡的,何必如此匆忙?
宫无后忽然看到西宫吊影抓着他的那只手。他一直喜欢西宫的手,总觉得特别好看,骨节微微凸出,紧实的皮肤包裹,格外显得清瘦却有力。认字断句的年纪,这只手引着他一笔一划,师兄的身上会有清幽明澈的淡淡气味,闻得久了,总会昏昏欲睡,结果下笔无神,满纸旁逸斜出。茂树翠盖,流金飞洒,少年一手攀着枝头,一手下探,递来朱红的果实,而他身后是一片灿烂的碎光,像林中仙灵的欢呼一样……而他闭上眼,就会看见师兄被疏楼龙宿打伤的样子,骨骼折断的声音在那之后时常侵梦,辗转反复,彻夜难眠。他亲眼见到毫无瑕疵的手腕被划开,那么深,牵筋续断的时候,人在昏迷中也会不自觉地痉挛,缝了许多针,从此留下了再也消不掉的丑陋伤疤,看一次,心便痛一次。但不论多么后悔自责,师兄的手总难好了,他问大宗师,大宗师也无能为力。要知道师兄从小就能写那么漂亮的字,冠绝烟都的宫体,无数人就对着师兄的帖规规矩矩地临――但是再也没有了!师兄的字,已成绝唱,再也看不到了……他望着那么衰弱的一只手,也许不久之后,它便失去了光泽与弹性,只能无可逆转地萎缩下去。
手臂间毫毛般轻飘的碰触却如艨艟巨舰一样彻底把他这一叶孤舟击溃沉没。他杀人如麻,见过无数惨烈的死亡,却最终被这只手生生从心底深处勾出了恐惧。
再不能忍受,再多待一刻都是他的罪与罚、苦难深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宫无后甩开他,旋身逃离。
那只怎么也使不上劲的手最后只触到薄薄衣袖上华贵精工的银丝绣片,微微扎痛。呼啸疾旋的铜珠一下失了生气,黯然而坠。
日暮天长,风高水阔,不知名的大鸟为惊风所撼、急急翔飞,一线残照亦在它们的身后静静没入江流,消失不见。无后一袭裁剪轻绡,衣痕生绀,广袖舞风,一路行去,繁漪摇晴,如倾泼出去的烈酒。酒至浓便易散吧,仿佛只是一阵风的工夫,就熄灭了身影。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二十年来总成一梦。终于都过去了,结束了,相忆或相忘,总是两全了。西宫吊影从未拥有这么大的幸福,如释重负,只愿长歌当哭。
古陵逝烟如溺深海,胸口压迫着沉重的闷痛,心绞得都碎掉。
宫无后,身体发肤一喜一怒都是他的,只有他能决定要不要放弃,谁敢擅自做主他去哪里?
运功良久,最惯于忍耐的人也无法遏制一时激愤,甚至顾不得损心伤脉,强行冲破檀中、肺俞几个大穴,当即呕血涟涟,却丝毫无感,忙拔腿去追人。
西宫吊影却突然回身抢一步近前、跪在他膝前、痛呼:“师尊!放他走吧!师弟的心意您还不明白吗!”
古陵逝烟脑中一时竟转不过。
大宗师被他紧紧攥着衣裾,绷出条条皱褶起伏,古陵逝烟重伤晕眩中被扯得一阵乱步,那受伤的掌心正把素色的料子染透深红。
这是他最放心的弟子,最不会去防备的人,结果这个人,利用他的信任、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利用他的信任、肆意挥霍得来不易的权力。是,他救下了宫无后,但,也是这个人,放走了宫无后!
俯首看下,西宫吊影眼中波翻碧水、大颗泪滴残酷地交纵滚落,他鲜少这般失态乃至凄厉:“师弟宁可自尽,固然是对您的报复,可不正也代表、他到最后,还是不忍对您出手啊!他不忍吊影伤心啊!”
不知为何心口阴森一痛,痛到牙根都发了酸,根本无处言说。
这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如此孱弱?为什么出现?……乾坤倒转,千愁万恨都在胸中鼓噪不休,他激得浑身乱颤,简直恨不得一掌打下这人的天灵盖去。
“师尊!”那人见他不说话,更奋力抓着他,仿佛就能得到承认似的,“‘圣人忘情’,却非无情,就算您说要把师弟磨炼成无心的剑者,但真的失去他的心,您真的高兴吗?”
古陵逝烟放松了扬在半空的手。当宫无后用他生父的刀法向他袭来,那一瞬间长在了心里的惨痛终于冒出了头。二十年,心血沉淀,他们争过、斗过、利用过,更多的时候冷面相对,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他在他的世界里高歌猛进、攻城拔寨,志在必得之际,却倒在了最后的防线,被人绝地反击,惊天逆袭。
宫无后大概把他嘲笑了个彻底。
大宗师终究越不过那道血缘的战壕,“血泪之眼……你得不到”,——却并不是血泪之眼,从未得到的,是宫无后的心。
号称永远置于不败之地的烟都大宗师,原来从一开始就输了啊。
古陵逝烟徐徐叹出一口气。满目山河空念远。
他终于想通了一切。目光悠悠滑落,碰到了那眸碧色。
两个人都是血沁素衣,一身潦倒,倒仿佛有些类似相濡以沫的意味。
西宫吊影人生第三次,看到他的师尊向他伸出手。忍不住抓着那只手无声痛哭起来。
澹台无竹朝烟都狂奔,渐渐云烟之气变深,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挥之不散。
眼见楼高在望,正要再一次发力加速,谁曾想风压陡然一个波动起伏,不属于烟楼的气息赫然在他身后张开。
毫不迟疑地一个回旋翻身,青光烈焰一触即发,竹剑铮然上手,就要刺出。
却又硬生生收招。
杜舞雩披头散发,病骨支离,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至近前,膝下一软,身体倾倒,勉勉强强抓牢了那人臂膀,“古陵……”
黑罪孔雀与秋云裳的口角最终演变成二人激战,他存了逃生的念头,便在一旁耐心等待时机,果然被他利用秋云裳直来直往的一道剑气挣断了困锁,趁乱逃脱。但终非神人,眼见着都快要不成了。
澹台无竹见他血污满身,憔悴不堪,活脱脱天人五衰之相,也是大惊失色,忙连声叫他:“杜舞雩!杜舞雩!”竹剑回收,翻手一掌触到背后,一股真气渡入。
杜舞雩气色稍虞,这才模棱两可地辨认出那张脸,喃喃道:“无竹……带我去……见他……”
澹台无竹忙道:“好!”
而当他拖着奄奄一息的杜舞雩终于赶到冷窗功名,远远就看到西宫吊影跪在阶前,凉守宫在替他更衣,衣领拉起的瞬间,看到那一圈一圈缠绕着整个上身的绷带。
冷窗功名的隔扇缝隙透着前所未有的死寂。澹台无竹心都快蹦出来了。他还不到掀开底牌的时候,故赶忙敛气纳息,带着杜舞雩隐身在一处院墙的投影中。
他不明因果,只远远听西宫吊影话音有些轻弱,毫无疑问的重伤之体,却依旧不失镇定:“……吊影恐怕,逆海崇帆已经收到了烟都的消息,大举进攻的教众大概已在路上,还请大宗师以烟都为念。”
澹台无竹听得直寒心,怎么会到了这么凄凉的景况?怎会落到要面临逆海崇帆趁虚来犯的境地?大宗师究竟如何了?心乱如麻,晕头转向了。看得实在心焦,又联想起柳含烟报来的消息,真不知烟楼又遭了什么变故,却闻隔扇“吱呀”轻响,大宗师好端端出现在门内。除了形容清减,面色深重,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澹台无竹心里略安。
大宗师停在阴影里,像是在压抑什么一般,之后才缓缓跨出门槛、步下台阶,走到西宫吊影跟前,“你起来。”隔着这么远,澹台无竹却已经清楚听出他话中带着破音,心肺的状况委实堪忧了,功体尚能施展几成都不确定。
“大宗师曾说过,居上位者,最重要的就是不认错,或凭一己之能旋乾转坤,或把它变为别人的错,自己则必须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西宫吊影一动不动,坚如磐石,“……吊影,妄用禁术,本已是将死之身,若大宗师为了一枚弃子而动了恻隐之心,常怀不忍,烟都也不必斗下去了……”
澹台无竹再怎么锦心绣口也只能瞪大了眼。
夜幕已临,万事万物都好像失了支点,无可奈何地模糊起来。
师徒二人死气沉沉的对话不知已进行了多久,他看到大宗师盯着阶前的青石砖片刻,终于抬步离开,没有回头。
凉守宫忙追上两步,停了停,还是退回西宫吊影身边。
西宫吊影仍旧跪着,只是加了几分威严对凉守宫说:“守宫,烟都王脉能否守住,就看你我了。”
凉守宫低头,焦躁不安地摇起了扇子。
澹台无竹恼恨不已,急忙又带着杜舞雩追踪大宗师而去。谨慎起见,一路追到迷雾的阵法附近才跟了上去。心中忽又紧张起来:他跟了这么久,宗师这么警觉的人,竟然都没发现他?
“属下见过大宗师!”他声音都变了调。
古陵逝烟一停步,然后无神地望着他。
从未有过的阴沉布满了整张脸,吓得澹台无竹魂都没了,什么话都问不出,只把杜舞雩推出来,“属下被凉守宫指使之人暗害,被迫一直避于幽梦楼养伤,今日收到西宫传讯,连忙赶回……”低下去的视线正对着淡淡通透的衣摆,听到这一句忽然一阵轻轻晃动,澹台无竹不敢多提,囫囵地接到:“赶回途中恰遇到了杜舞雩。”
他掐了杜舞雩的某个穴道,人复又醒转了过来,依稀看到那个人影,遂拼命聚起气力,像隔着一段山长水远般伸手唤道:“古陵……”
古陵逝烟如在梦中,过了很久才想起自己之前筹划的一切。是了,你该回来了。他俯下身,要拉住他的手。
杜舞雩却颤颤巍巍地勉强掐了一个决、一指点在他眉心泥丸,登时光透重峦,皆聚于一点,源源滚滚地涌入古陵逝烟体内。“黑罪孔雀就快追来了……”
正是大宗师心心念念的风元。杜舞雩本已是颓唐残躯,可真到了这一刻,衰容更深,但一口气却是通了、百脉舒畅,也许早就该这么做了。
“你的正义,便亲自向我证明吧……”
古陵逝烟体内扶摇漫起阵阵疾风卷袭,金气鼓素节,丹霞启阴期,人从麻木无感变得空明清醒。他想起自己是那个烟都之神,只要他在,烟都就不会亡,一切都可从头,只要他在。没什么值得留恋,没什么不能舍弃。尘海悠悠,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在得到“永恒”之前,他只能往前走。
“竹宫,我们去‘未雨绸缪’。”
他快步走进了重重雾气中。
最后,却是他自己,炼成了那个无心之人。
终于冷窗功名只剩下他一个人。
西宫吊影站起身,步步蹑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白纸方棱的隔扇,走进了这块怀想多年的方寸之地。
烟都礼法极严,大宗师所居之处,他人非特许,皆不得而入。他幼时不懂规矩,倒是经常溜进来,没过几年,便懂了事,只安分地站在末席谦恭行礼。那时他便存了志愿,要成为烟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事,心想近臣之身一定就能像小时候那样出入殿阁了吧。哪知道,他离那个位置越近,却更需要以身作则、维持那层君臣的体统,结果离师尊越来越远。倒是那个油腔滑调的澹台无竹,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进出自由,为所欲为,实在是他顶顶痛恨的人……
但毕竟他又回到了这里。
他取下冠冕,轻轻伏在桌上。泥金地梅花纹锦缎乃是巧工一针一线精绣,摸上去玲珑有致。
油灯枯寂了多时,夜来清辉偏照,独影阑珊。
他想起小时候身形尚小,这张书案宽广有如大海,得整个人恨不得都趴上了桌才能看到师尊在纸上写的字。那时候,无后哪里是如今这盛气凌人的样子,总是病病歪歪的,时不时昏睡,所以师尊总带着他在身边。有时醒来觉得闷,就在师尊怀里手舞足蹈地瞎折腾,还爱扯师尊垂在衣襟的发辫,弄得乱七八糟,嘴里“咯咯”直笑。而自己就趴在桌上看那支紫豪笔走龙蛇,装作很爱学的样子,手指点在字上不停地问:“师父师父,这个字念什么呀?”
回忆惟恐失了真,于是一遍一遍地反复确认,直到夜已深,直到烟光冷,直到他终于睡去,梦中对影成三人。
上一章: 第38章 三十七、狂花飘烟 | 下一章: 第40章 三十九、兰烟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