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二十六、风烟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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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汹涌,洪峰如怒,轰然冲撞在如簇的礁石上,炸开万千飞沫,如冰楼终年飘飞不止的雪。这里是西溟幽海,吞光去影,浊浪排空,万顷沧澜阴沉如墨。无数旋风像林立的擎天巨柱成为这里的主宰,它们随心所欲地颠覆一切,在海面极速扫荡、碰撞,似要把天空也撕扯、嚼碎才会止息。厉风怒号,好像无数神灵在大笑,让人恐惧到了极点。
极尽目力,则可以隐约看到一大团薄雾不知仰赖了什么、没有被飓风吹灭,苍白似乳,犹如无数怨魂在游荡。那里就是霜旈玥珂要去的地方。
她手中是一个精巧的圆球,掐丝织就萦回的风纹,镶满珠玉,流光焕彩,内中则是一团致密的云气,四时枯荣,生死循环,如天轮激转,似地轴争回——一颗元生造化球,以风岛特出的金石为骨,以云界重九第一缕光映照到的霞为媒,润之以冰楼万年封藏的宝珠,佩以烟楼王脉所孕化之玉,代表的是协力守护苦境四时常在的承诺,更有一份四奇观千载的情谊。
然而如今,都成了笑话。
造化球缓缓自霜旈玥珂的掌心升起,无可名状的混沌扩散开去,得一以清、守元资始,如吹醒万物的第一道风。那些桀骜不驯的长龙像受到感召一般,变得顺服沉默;波连如山,渐次退开两侧,中分一线,不振不耸,遥指太清;而那些不久前还在狂欢一般的烟雾,如同受了惊,四下流散,一座孤岛,露出了它作为金枢之穴的峥嵘面目。
彼时,金乌沉落,像一块凝固很久的血迹一样深。霜旈玥珂缓行水上,如步落九泉之下。长长的珠串流苏顺风漫起,似惊蛰的乱蛇,不时打在异常苍白的脸上。她形容枯槁,心却不死,那个叫杜舞雩的人、以及他所掌握的最终审判之力,成为点点火星断续灼烫着那颗心,痛一次,心便跳一次,人就暖一分。
她终于登上了驭风岛。
心火腾燃,烧得她双目尽赤。
她看到石桌边,二人对饮。
“说曹*、曹*到啊。”背对着她的那个人悠然开口,殷勤相邀,“公主,要一起喝一杯吗?”
这声音听在耳里,让她全身有如万蚁啃噬,激烈的恶心钻入毛孔,腐蚀肌骨,一瞬间,她什么都不要想。
“古陵逝烟!!”她尖声一叫,像凶爪挠心。极寒冰气瞬间凝聚,抬掌便朝那个人攻去。
掌势半路被阻。却是一段白色衣袖飘覆在她手臂,再也动弹不得,随即格住她的那只手一笼、一抹,一股大力冲进她掌心,劲风拂面,无法呼吸,她胸口一闷,全力皆散,人软软地倒跌了几步。
霜旈玥珂浑身气血乱走,急喘间惊怒交集地看向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杜舞雩?!你竟然帮他?”她几乎是嘶吼出声。
古陵逝烟端坐着喝茶,二人短暂的交手犹如戏台上的唱念做打,连他一片衣角都吹不起:“这便是公主不识好人心了,舞雩明明是在救你啊。方才他还让吾赌咒发誓地说了一堆,就为了保下你。其实何必呢,吾原本就无意为难公主——当然,这取决于公主要不要以和为贵,毕竟古陵逝烟一生最重剑道,即使被犯秋毫,断无不还手之理,到时候公主的生死可就另当别论了。”
霜旈玥珂听得睚眦俱裂,死死盯住杜舞雩的脸说道:“杜舞雩!在你身后的这个人,就是谋害凤座、覆灭冰楼的罪魁,你身为四境刑名之主、执掌死印,不就是为了惩恶锄奸?你竟然、竟然要助纣为虐吗?”
杜舞雩沉默了一阵,却只说:“杜舞雩对不起凤座和冰王,更愧对三境百年相交的情意。”
霜旈玥珂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死寂片刻,她才听明白杜舞雩说了什么,盛怒道:“你居然是要放过他?!”她跌撞地向前跨出一步,紧紧扣住他的手,“凤座、皇兄和冰泓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冰楼上下那么多冤魂!只杀他一人尚不足以平恨!而你!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了这么久,到现在大义当前,还要枉纵这个恶人!你如何对得起‘一剑风徽’之名?你如何配得上拥有的权力?”
杜舞雩眉峰深锁,表情扭曲得近乎狰狞,似乎什么极大的苦痛填满了这个躯体,让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他只能微微垂首,像是在对全部的过去与未来忏悔。灰色的眼瞳沉淀了太多霜旈玥珂无法解读的东西,她只觉得像极了一对经年磨损琉璃珠,夕阳就在他们身后燃烧,却无法在这双眼中折射繁采。她直觉知道杜舞雩不是没有感情、没有触动,但有什么更大、更沉重的东西在钳制、碾压着他的思想。这绝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潇洒忘机、儒雅沉稳的前辈贤者。她突然悲伤起来。
“我知道,一定是古陵逝烟胁迫你对不对?你的犹豫、你的苦衷尽管说出来!四奇观都已经瓦解,你还有什么好顾忌?”
杜舞雩深重的呼吸都似染着余霞般凄恻:“四奇观过去一直逍遥出世,但它终非无本之末。公主,在四奇观之外,尚有天下,为天下故,杜舞雩不能妄动禁力,求你明白。”
“一剑风徽好大一顶帽子!什么‘天下’?‘天下’在哪里?你不要用这种含糊大道替这个奸贼遮掩!你不作不为,却还口称道义,何其可笑!你与这个罪人又有什么差别?”
不知被什么刺痛,杜舞雩明显地剧颤了一下,脸色青白如纸,丧气失神,那大袖上的云锦回文、衣缘上的玄理纹章都一层层地失了色,整个人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灰蒙。
“公主所言甚是,杜舞雩很早之前就已铸成大错,心甘情愿囚困在此,以期稍稍弥补往昔罪愆之万一。”他声音沉重,像一块块玻璃从高处坠落、再摔成粉碎,“试问,一个永世服刑的罪人,如何还能判定他人的罪与恶?”
霜旈玥珂脑中嗡嗡作响,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胸口的那点火也跟着熄了,心已死,意难申。
这时,古陵逝烟发话了:“公主养在深闺,古陵不妨告诉你一句,世间的善恶曲直可不像你想的那般一分为二。永远不要拿圣贤书上那些骗人的道理当作指标,殊不知自己已经错得离谱。凡事一动不如一静,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安分守时、自适求全而不是自以为是、与天争胜才是正理。”
这话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的,两个人的脸齐齐铁青、一般无二。
杜舞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一字一句都像在胸腔里压榨而出:“大宗师,您可以先请了。”
古陵逝烟起身,笑意像深渊一般:“唉,难得找好友谈天,这么早就下逐客令。也罢,公主一向脑子都不够用,还请好友多多点拨,这么不通世故,将来找不到夫婿可如何是好。哦,对了,舞雩,方才的提议还请考虑一下,古陵敬候佳音。”说完,略一欠身。
“你要用风元来换取烟都庇护之事,吾不会答应。”杜舞雩神情苍白得接近破灭。
霜旈玥珂本已颓丧至极,竟生生又被这句话激得震惊不已。
风元等同杜舞雩的功体修为,一旦交出,则同废人无异。她脑中混乱不堪,什么叫“庇护”?有什么人会需要只身登临天榜的一剑风徽被*寻求外力援手?
“唉,好友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嘛。虽然对别的人,古陵一向没什么耐心,但对舞雩你,吾会等你最后的选择,且等多久都不成问题,毕竟你我知交几世的情分,值得吾以至诚相待。”
杜舞雩见他那么气定神闲,怒愤填膺,几乎呕血:“话说得这么好听,但你只会接受你想要的那个选择,与你一贯的巧取豪夺又有两样?”
古陵逝烟抬手捋了捋脸侧的长缨,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道:“从结果上看,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但是从过程上看,已经给足好友面子了。”他沉沉一哂,“这已经是烟都大宗师所能回报这段情谊的极限。请。”
说完,他丢下孤魂野鬼一般的二人,化光而去。
霜旈玥珂犹要去追,被杜舞雩抓了个死紧。
“放开我!”她厉声叫道。
“古陵逝烟还没走远,你不可以离开风岛。”
霜旈玥珂眸色如刀,出其不意地割进杜舞雩魂魄深处,她突然尖酸地笑了几声,话中极尽刻薄:“怎么?一剑风徽无动于衷了这么久,现在却想要用保住霜旈玥珂一命来抵消你心里的罪恶感?——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盯着牢牢不放松的那只手:“再不放开,我有的是办法死在你面前!”
古陵逝烟离开了风岛,诧异岛外的雾锁烟迷阵已失效,他停步略微一想,便明白是那个冰楼公主动了手脚。要消化以烟都地气结成的阵法,凭她弱质之身当然办不到,龙宿虽然修为卓绝,但不是四奇观的功体、也是徒劳,能达成这变故的,只有——
他果断地写了一道烟讯传给冷窗功名的澹台无竹。
“原本想要得到风元之后再取出造化球,看来如今可以双管齐下了。”他回望那座孤舟似的岛屿,“公主啊公主,有的时候你也能做点好事呢。”
太阳终于没进了海底。
霜旈玥珂浑浑噩噩地出了驭风岛,四顾茫然了一阵,开始一步一步往冰楼故地走。
日升日落都失去了含义。
阴晴晦明对她也毫无触动。
这个世界的匪夷所思的程度大大超越了她能理解和承受的范围,她一直被保护得那么好,而当亲人一个个离去,那些恩怨情仇一股脑儿压下来,快要把她活活闷死。她累极了,只余最后一口气撑着她还能走回终点。
头顶的黑夜与上面密布的星辰,与在那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充满欢笑的晚上、她与皇兄跟冰泓他们所仰望的,有什么不同呢?
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
哦,还是不一样的。她只觉得满眼的星光比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亮,斗转星移,像仙灵的舞步一样飞旋,留下涟漪似的星轨。
大地也不安分,陌生的山河地貌绵延无际,在四野八荒走马灯一样呼呼地转。
那也不是她的冰楼,没有宏伟惊艳的拱顶,没有朝天耸立的塔尖,只有没在雪地里模糊了棱角的一堆冰柱霜垣,远远看去,简直像一个被活埋的人最后露在地表的一颗头颅,空洞地望着天。
因为没有衰草枯藤,连一个王朝灭亡的悲绝都无法虚掩。
她突然浑身抽搐,摇晃了一下,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诶,小心!”有人那么温柔地扶着她。
她却感觉浑身毛发都竖立起来。
“古陵逝烟!!!”
——不对?……这个人不是。
眼前朦雾遮没,她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
那个人并不是烟都贵族的打扮,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扶住自己的一刹那感受到的,竟是和古陵逝烟一样的气息。
“呃,公主……”他语调和缓乃至愉悦,又分明不是大宗师的那股子阴鸷。
她奋力鉴别着这个人的来路,终于,她瞥到了抓着她的手背上、覆着的一块竹纹衣袖。
瞳孔骤缩。她一咬牙,挣脱了那个人的搀扶,嘶声道:“你是烟都人?!”
“诶?在下离开四奇观的时候,公主你还是个小姑娘呐,居然能认得区区?看来在下确实名动四境嘛……”
不等他铺开扇面、摆一个潇洒的造型,霜旒玥珂杀招已至。
澹台无竹简简单单错身一让。
冰楼公主翻掌又攻。夜风怒吼,刹那间清霜化剑、坚冰为锥、密雪连网,玉宇愁云,素鹤翔集,只愿将眼前之人剥皮拆骨,冻其躯、斩为尘,三魂全灭、六魄尽毁。
澹台无竹一见不得美人哭,二见不得美人怒——前者心疼,后者心烦,结果霜旒玥珂给他来了个双剑合璧。不过他向来素养极好,折扇负在身后,单手耐心地消磨着攻势,一边好言相劝:“……在下当日是多有得罪,但如今公主总算全身而退,冰楼王族一脉得保存续,公主又是雪肤冰肌、姿容貌美,何苦还要拿男人间无聊的政治游戏折腾自己?不止澹台无竹看着心痛,相信冰王在地底也会不安啊啊啊——打哪儿都行!别打脸!!”
霜旒玥珂早已身心俱疲,悲到了极点、恨到了极点,心神再也无法负荷,逐渐身体已经跟不上大脑,招式一乱,意识又更加急切。终于一个出掌打空,人濒临崩溃,摇摇欲坠。
澹台无竹赶紧上前:“你看!何必呢?在下不过就是想问问造化球的事……”
正说着,一股完全不属于这个孱弱女子的纯清气浪震荡汹涌,转瞬间,澹台无竹就被压制得像沸水结冰、飙风颓行。
他俊脸一黯:“看来大宗师猜得不错,造化球果然到了你手里。这可不是你这丫头能玩的东西。交出来,吾便放你走。”他寥寥说了几句,喉头已是腥味漫延。
霜旒玥珂费力地扭头看着他:“呵,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那就得罪了。”
虽然冰楼公主根本调用不到造化球半分的力量,但也绝非他赤手空拳可以应对的了。澹台无竹当机立断、抽剑直劈,滚滚竹叶像暗夜里吮血蝙蝠扇动的翅,漫散交错、翩联飞洒,密不透风,每一片都是一道剑光,把霜旒玥珂倾力撑起的冰之境界切割分解。继而气通一体、光同一元:“一式——留神!”
霜旒玥珂中招瘫倒,血涌如注,漫泼在惨白的雪地,又凝结成红色的冰晶,好似冰楼收藏的一种异域珠宝……雪霰一颗颗打在她脸上。很快她就融化了吧,跟冰楼融到一起……
澹台无竹头痛地想着违抗大宗师留活口的命令会是什么下场,乖乖收了剑,欲要将人带走。
谁知,空气里突然爆开一团不祥的绿烟。
他瞬间屏息、足下一点、荡开数丈。
但是不行,那团谜一样的烟气像有灵气的触角,无孔不入似的,他眼前一黑,一口腥血涌上,顺着下颌滴滴答答、不多时已染透前襟。
——这股香味是……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心如擂鼓。但灵台却依旧保持警醒,调运内息死守着各处关窍,不让剧毒那么快地渗透:还不能死、还不能死,还有重要事情没有告诉他……
拼命挣扎着凝神定气,化烟而散。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霜旒玥珂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长相丑陋得近乎畸形的女子,盘膝坐在她身旁。她不知为什么会得救,亦不知此人来历。她虚弱得无法开口,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残喘着游丝似的那一点气,随时也会断的样子。
“吾一收到你的传信就赶过来了。没有被人跟踪吧?”暗室里又进来一个人,嗓音尖利难听,像谁在用指甲划拉玻璃。
“当然,荼山之毒就算当时要不了他的命,也不会拖过今晚。”
“唉,你还是这么自信啊,明明是手下败将偏还不长记性。那个人要是这么容易就死在你的毒下,断不会留命至今。”
女子用打出暗器的气势把一样东西摔给他个人:“哼,可东井君图谋大业,还不是要靠我这个‘手下败将’!——废话少说,你且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们的那个什么球吧!”
那人轻松一接,拿在昏黄的烛火下细看:“没错。没想到得来如此不费功夫。”他又探头俯视着霜旒玥珂,“至于冰楼公主,这个伤势……的确是‘一式留神’的落招。”
霜旒玥珂瞪大了双眼:“你是……”
“我是谁?——公主将死之人,还有闲情理会一个局外人。”他嘿嘿一笑,“你只要记得,吾是和你一样,要至古陵逝烟于死地的人。不久之后,杜舞雩的灭徽死印就会归吾所有,凤座的仇、冰楼的仇,吾会顺手讨回,你,安心去吧……”
他一伸手,捂住了霜旒玥珂的口鼻。
“杜舞雩,这一次你还肯放过古陵逝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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