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十九、流光透竹烟
上一章: 第19章 烟冰战(下) | 下一章: 第21章 二十、烟横碧嶂断前行 |
一个故事,如果开错了头,在过程中拼命改写,还能走到对的尾么?
在漫长的昏睡中,西宫吊影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累。
累到三魂七魄都没有力气出窍,故十分幸运地捡回一条命。
加上有个修罗化身之人曾凶神恶煞对他口出威胁,亦震得等闲魑魅不敢前来勾魂。
更何况——
“一想到要把你们俩留在世上,我就觉得死不瞑目啊……”
眼角眉梢都似恨,尽化作不知今夕何夕、半梦半醒的喃喃一叹。
虽然还是睁不开眼,但意识渐渐回笼,已能清楚地听见有人说话。
“诶,小西宫好像醒了!……二位既然觉得开心,就笑出来啊,憋着不难受嘛……不、不要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好吗?怨我来迟、恕罪恕罪……(小声)但这么多年没有回四奇观,走错路也很正常啊……”
确认无误,是他此生最讨厌的人排名中、仅次于痕千古的第二位。他又回来了吗?他又要来抢回烟都主事的位置了吗?……
身体承受不住这静水扬波、一惊而起的戒备与不安,西宫吊影又掉进了浑浑噩噩的迷梦里。
澹台无竹跟着古陵逝烟坐在冷窗功名里。
房中的布置同当年他被发配出宫的时候完全没有变化,简朴得跟一间陋室书斋一般,连书案后面坐着的人也跟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甚至连一条代表岁月流逝的细纹都无法在那张妖孽的脸上找到。
他兴冲冲地把裱好的三条屏挂起来,算为这清冷寒酸雪中送炭,然后规规矩矩在那人面前坐正,巴巴等着表彰。但大宗师一直埋首写字,完全不予理会他苦等得有多么萧瑟凄凉。
他举扇掩面,够了够脖子去看那张纸,扫了两行继而问道:“宗师陪了这么多日,怎么人醒了,反倒又不闻不问?”
古陵逝烟只管对着纸笺惜字如金般地斟酌落笔,眼神幽微,中有千思万绪,却又都埋在浓睫之下,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一个一个,都不成器。”
澹台无竹朗声一笑,绘着三两湘竹的折扇微动,便显出一派枝影横斜的景来:“小西宫他们才多大啊?宗师未免太心急。何况冰楼之役,小西宫独揽大局,调兵遣将,已属难得;无后天赋尽现,也是您调|教有方。至于那么点白璧微瑕,等他们活到宗师这般七老八十,自然青出于蓝。”
至此古陵逝烟终是抬眼看了他,冷色寒光,如刀如矢。
“咳咳,当然,属下因故来迟,尚未及请罪。”
这厚似城墙的面皮上哪里有请罪的意思,说邀功还差不多。他吃定了现下烟都两宫伤重,而多事之秋,尚需有人打理内外,澹台无竹乃前任主事,名实俱备,舍我其谁。大宗师当年狠心放他在外飘浪,他也认了,但如今召回,总需笼络,何来问罪之由?
大宗师以为呢?
古陵逝烟同他眼神交汇、你来我往、前推后送,最后说了一句:“吾若是一早交待了痕千古或是金无箴,断不会办出这等差事。”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道理搁在烟都诸宫之间一样通行。面上你好我好,可心里其实谁都不服。于是古陵逝烟满意地看到澹台无竹一脸吃瘪的表情,连风都扇得更大力。
既扳回一局,他也不穷追猛打,转去另一个话头:“不过,吾知晓竹宫在外辛劳多年,如今既已回来,不妨先述职。”至于墙上的画……只当没看见。
澹台无竹本着恶心死人不偿命的态度作正人君子状,道:“流落街头,卖画为生,实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就去帮**幽梦楼的话本绘插图抽成……”
“啪。”一支万中取一的寒玉紫毫生生被捏断。
澹台无竹拿扇子压住快要冲口而出的笑,继续一本正经道:“虽则贫**人,但宗师交托的查探菊花台与痕千宫之事,莫不是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重点。”
“千宫已经找到,菊花台……尚未探出虚实。”
“凉守宫须继续盯牢,不可懈怠。”
“恕属下直言,一个连梦话都是大宗师语录的痴人,虽不堪大用,倒是也不必耗用这等人力、心力紧抓不放。”何况去一次菊花台,回来必定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三月不知肉味的痛苦不提也罢。
“竹宫此言差矣。”古陵逝烟徐徐叹了一口气,笑意冷然:“即便是我一手带大的西宫吊影,当年刚一坐上主事位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痕千古的闇亭一脉四部里伺机安插眼线。夺|权之际,毫不手软,师道君恩,也不过是先斩后奏。所以,是人、就会有私心,人之常情罢了。而像凉守宫这种早请示、晚汇报,三句话不离‘大宗师’的,搁布袋戏里,古陵逝烟上当受骗可能还说得过去。可现实、人心,何其复杂难测,他这一手,太假。论忠心,谁还能越过西宫吊影、痕千古之辈,可结果又如何?——凉守宫的错,就在于他根本没有错。”
澹台无竹听完,心下了然,顺便揶揄道:“唉,这忠臣谱上,宗师把属下加上也是可以的嘛。”
于是理所当然地被白了一眼。
“既然宗师觉得守宫不可靠,不如随便找个由头处理掉就是。”
“不可。”大宗师断然否决,“妄动只会打草惊蛇,便再无机会探知他背后主使。即便哪一天必须要动他,也需办得自然而然。不过现在他尚在你我掌握之中,咱们早有防备,就权当看戏,且让他蹦跶吧。”
澹台无竹点头称是。
“对了,痕千古你也找到了?”
“唉,上下求索,铁鞋踏破,属下终于找到千宫现在的窝点。名唤‘吹雨绯声’,想来千宫冰心向月,故而蓬山不远,就在烟都以南不足百里的一个隐秘峡谷中。”说着睛光烁烁地盯着大宗师,补了句,“只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哪~~”
大宗师稳如泰山,只冷哼一声:“他现下如何了?”
澹台无竹原是跪坐着的,听到这一问,遂改了侧卧,以手支头,衣袍舒展,流苏缭乱,纤纤玉毫在发间莹然生辉,姿态那是说不出的娴雅妩媚,琥珀色的双眼含情一眯,送出缠绵的秋波无边。
古陵逝烟一直在写字,没听到回话,于是将头一抬,见状顿时腹中泛酸。
只听对方原本醇郁磁性的嗓音硬是捏细了、慢拍吟道:“‘雨停了~剑鸣了~风起了~你来了~~~~你在剑律中找吾之踪迹~~吾在风雨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素色长袖怒挥扬起,雄厚剑风扑面,冷窗功名一阵地动山摇后飞出一团绿色:“啊呀——!”
烟雪九重最好的就是它巨大的窗子,视野奇佳,会跟随季节更换碧纱、云母之属,于是会有明月入户,会有薄雾穿轩。此刻晴山闲映,帘卷日长,洞开的窗户就截出半天的微云涂抹,清凉如许。
宫无后坐在床头,心里也是难得的冲淡空明之感。
他随手撩起一缕褐发愁丝翻覆看,发为血之余,如今人气血两空,奄奄待毙,故而原本的光润直发也颓然起了衰色。
想想自己活得真是卑微。只是一缕似是而非,就能从心底生出熨帖与安心来;只为这一缕似是而非,也能放下自尊、低头认罪——虽早已是什么都无可挽回。
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就已崩毁,他能做的,除了在这片焦土废墟上建一座浮华的空中楼阁,也只剩偶尔翻起这些残砖碎瓦、断井颓垣,凭吊些许曾经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尘满面、手沁血。可翻到最后,竟似还有一颗玄珠相遗。
碧云凉冷,琼琚在侧,大概也不算最坏吧。
哪怕只是似是而非。
那些有点枯缠难解的栗色的发丝,像是什么再不可重头的东西般,从掌心落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天理昭彰,值得你如此……”
烟都主事心窍玲珑、四清六活,在烟都没有比他更会做人的了,于是他费劲地靠着枕头坐起来说:“师尊有命,做徒弟的,只好拼命去完成啊。”
但因为太会做人了,外交辞令罄竹难书,受骗群众人山人海,而熟悉他的人去听那弦外之音已成了习惯,还如何就着字面当真?
宫无后神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你当我好骗么?照古陵逝烟的脾气,能容忍胜券在握,却功败垂成?”
失策失策。西宫吊影垂下的眼睑一挑,又闪出个极明媚的神情来:“烟都丹宫,只可万众膜拜,怎可屈节于敌;只可宝马雕车,不可披枷戴锁;”摇荡放言,哪里还有一点端严,因中气不足,讲到后面愈发浮浪,“只能金屋藏之,岂能囹圄陷之?”
宫无后听他胡话连篇,拿自己取笑,气得发抖,明玉似的脸上渐渐漂起了红,恼怒地摔袖出门。听到身后似有笑音追赶,脚下走得更快。
待眼中残红消尽,一脸的笑意也褪得彻彻底底。再不将人赶走,只怕自己受不了这满腹辛酸而要失态。
——到底为了什么呢?
因为丹宫宫无后的心气自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朱虹出鞘,至死方休,只问输赢,从不退缩。但你一心求胜、招招*命,可曾想过等着你安然而归的人的心情?在冷窗功名败阵下来,一贯还都是梗着脖子“你杀啊、你杀啊”,反倒是大宗师每每自找台阶、自打圆场。师尊视你如珍如宝,但世道险恶,人心残毒,那疏楼龙宿更非善类,难道看你少年英睿、前途无限,就惺惺相惜、放你一马?
你从不懂得给自己留退路。
所以不能不去、不敢不去。
偏偏,这般血冷如霜,心硬似铁,又是大宗师最欣赏、最得意之处。
为何绝代高手们的江湖快意,必赔上凡夫俗子像个傻瓜一样不争气地担惊害怕呢。
西宫吊影一路顺着想下去,便又记起当夜收到的宗师烟讯:“安心攻城。”
复又迷茫了,此意何解?师弟心性,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可明知无后不敌,却放任不理?是要他大将风度、大局为先?还是料定龙宿不会害他性命,无非抓去当作筹码?但身陷敌营,岂非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古陵逝烟吹干了纸上的墨迹,一行行检视下去,还是觉出几味药不妥。全赖有人在旁聒噪,害他分心。
他烧了这一份,重又执笔,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拿捏着写。
遣药组方,或延年,或遏病,或攻邪,虽配伍有异,但君只有一位,臣佐君,使应臣,实乃至真王道。
方子错了,或可重写,总是可以药到病除。只是人心,却是针石无功。
若说你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为师大失所望,可怜他病势滔滔、功体全失,又兼心中懊丧,如何忍心?
若说吾并未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多半又要被想成“原来就对你不抱过高期待”,谅必又是一番自苦。
纵然烟都大宗师纵横捭阖,变动阴阳,到此境地,却悲哀地发现动静虚实都不堪解。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啊。
宫无后大步流星地走在回软红十丈的路上,突然天降一人,好死不死就掉在他眼前。
澹台无竹前也看到了一抹榴红照眼,竟不知用了何种神奇功法,愣是匪夷所思地扭转身形,从而免了狗吃屎的不雅姿态,整个人潇洒落地,衣袍翻飞,流风回雪一般。
“哗啦”一声展开扇面,唇角含笑道:“是无后吗?你还记得我吗……”
刚说了两句,澹台无竹就感到气氛不对。眼前这人虽韶容妩媚,但杀机已透过一双吊梢凤眼将他刺了个对穿,左眼写着“杀人”,右眼写着“灭口”,惊得他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呐”的后半句囫囵吞下。他思索着自己刚刚回来几天,理应还不曾有机会得罪过丹宫啊。
他本也是心机活络的,又混迹青楼多年,立马转过弯来:若是你在最痛苦、最挣扎、最潦倒的时候被人撞见,难道不想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么?
后悔啊,方才为何一定要跑来套美人的近乎,为何不让他就这么滚出宫墙去?
“阁下是?”强忍着没有发作的声音这时毛骨悚然地传过来。
干涩地一笑:“‘阁下’?真是太疏远了。其实照道理,无后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叔’的。”他决定借一层亲戚关系保命。
然后他就看到朱虹剑不知从何处钻出,正对着他慢慢举起。
“阁下初回烟都,恐怕忘记了,烟都一向论贤愚、轻人伦,排资论辈也只凭本事,且让宫无后领教有没有这个荣幸称您一声‘师叔’了。”
一阵大风刮过,鲜红的剑穗哗啦啦飞舞。
这、这还是那个追着西宫吊影跑的小孩子吗?大宗师你是怎么教徒弟的!
澹台无竹收起扇子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方才大宗师让我去看小西宫,我这是转悠到哪儿了……”遂四下观望一番,风姿优雅、一步三晃着走远了。
宫无后出了口气,心里多少好受了点。
——一个一个,全是无赖,烟都这是要灭亡了么?
上一章: 第19章 烟冰战(下) | 下一章: 第21章 二十、烟横碧嶂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