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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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曾有哪一个瞬间,古陵逝烟会想起痕千古当日的警告,并感到那么点认同、还想要付诸实际的话,无疑就是此刻。
滑腻的肌肤之下,颈脉就在他掌中突突地跳动。这么细,这么软,不带一分抵挡的力气。
只一会儿就开始变得涣散的眼中,却总有点点寒星明灭,像一场梦的无数碎片,要割开他的心、刺破他的魂。
他们离得这么近。
他能清楚地感受薄薄一层皮肉下血液在汩汩涌动,他的生、他的死、甚至他的心,早就尽归他所有。
却仍是相隔天涯的远。
亲缘的力量当真如此顽强?竟连阴阳生死也不能隔断?连漫长时间也无法冲淡?是不是要一直等到把一身鲜血也过给他,就能让这副身体里流淌的除了仇恨之外,还能有点别的东西?
宫无后却始终带着笑。
——杀吾吧。
于无声中,这三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
古陵逝烟猝然松了手。
——你一心要向为师下战帖,但到何时你才能明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的输。
宫无后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抓住桌沿没让自己摔倒,冰凉的空气突然灌进喉管,激得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世间的声音与光线这才慢慢被重新接收。于是他在泪水迷蒙中看到朱寒摔在床脚,头大概因为撞到了什么尖锐的角,血流不止,人趴在地上、哀哀地低声叫着;一直跪在地上抓着古陵逝烟的手求告不止的西宫吊影一闪身就站到了他们二人中间,樱草色的衣袖向身后扬起,素手骨节分明,似拼尽了全力般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
“……荼山之变只是细枝末节,于烟都大计影响甚微,吊影保证五天内了结此事,定不会干扰到对冰楼的用兵!”声音里已经没了平时里端着主事架子的优雅清亮,只像个寻常卑微下人,尖利而絮叨地说着一堆毫无逻辑的话。
横七竖八歪倒成一团的红烛毫无温度地燃烧着,间或有灯花爆开的毕剥声。
滚出很远的水晶瓶里,蝴蝶兀自扑腾挣扎,原来竟也是让人如此烦躁的响动。
这么喧哗、这么吵扰,这个人世实在没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只想一把火烧掉求一个干净。
过了很久,烦人的声响退潮般一层层渐次落幕。
宫无后神游物外,面无表情地让人扶去床上靠着。垂下的眼睛只看到虚化的一个个人影来来回回。
西宫吊影背脊挺直,正襟端坐在软红十丈的花梨木鼓凳上,目光森沉,左手随意搭在旁边的桌上,杏黄色指甲在摇动的烛火下显出明晃晃的光泽。
宫人们都低着头鱼贯进出。医官忙着检查宫无后的喉咙,又帮着处理朱寒的伤口,其余的人则是迅速替换掉损坏的物件。殿阁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踩在上面无声无息,人们又都是屏住了呼吸,是以人影来来往往,直如鬼魂穿行。不多时,屏风被重新扶起,支离破碎的帷幕立刻被替换一新,宫灯、红烛、妆镜、关蝴蝶的玻璃瓶……皆归置齐整。一切都回到一刻之前的原状,软红十丈仍是宫里那个唯一的亮色,一如烟都丹宫岿然不动的尊崇地位。
见收拾停当,西宫吊影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上下左右,随即抬了抬下巴,躬身立在下面的一群人一路退出了软红十丈方各自散去了。
他慢慢起身,在宫无后面前站定:“听说喉咙还是伤到了,这两日就不要太大声说话,我会交待他们饮食清淡些。你先休息吧。”言辞没什么起伏,也不指望听到回音,便抬步离开。
谁知,一直漠然无声的宫无后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恨我?”
西宫吊影停步,微微仰面深吸气,压掉心口泛起的那重又酸又涩的感觉。“丹宫从来不会做错。你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行事罢了。因为,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事物,值得你为之牺牲或改变自己,你只需听从本心就好。这是丹宫生来就被烟都赐予的权力。所以,对吾而言,没有什么恨不恨。”
朱寒不大明白主事大人的话。只是他看到一直冷着脸的公子,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大概可称为脆弱的神情。
安顿好了软红十丈就立刻赶去冷窗功名。
古陵逝烟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如纱似笼的月光亦探不进去。
“师尊息怒。师弟行此举,可能也是怕冰楼会从独孤毒那边找到什么线索,就先行灭口。”
古陵逝烟语气冰冷:“你护他都护出病了么?事到如今,还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说五日内了结此事,可是有了章法?”
没想到这一节已经这么快被揭过,更没想到方才一切都颠倒错乱、他信口说的话也被宗师记得这么清楚。
西宫吊影自然没有什么章法,他刚刚才有心情来哀痛数月里的一番经营就这么落了空,接下来若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就是西疆找上门来的清算。
其实他们三人都清楚,丹宫这画蛇添足的举动纯是为了给大宗师的四境一统制造点花絮,西宫赔上一场大病才从荼山带回来的又不是一张白纸,即便被冰楼找上,自有盟约规定着独孤毒的说辞。现下百里冰泓刚死,独孤毒就被疑似灭口,傻子也看出此地无银,则烟都此前的动作与接下来的意图等于已经提前暴露,痛失先手。
冰楼的事尚无头绪,身后的盟友却快要翻脸,平生第一仗,兵马未动,怎么就快要腹背受敌。忍不住心里哀叹一句“苦啊”。
古陵逝烟就着黑暗看向桌案上袅娜升起的清烟飘薄。半天没听到回应,便问道:“吾记得你曾提过,西疆乃蛮夷之邦?”
西宫吊影似有触动,回答道:“是。其人轻圣恩、非礼义,其俗刚武,最尚毒术。”
古陵逝烟探出手去撩拨了一下那缕细腻的炉烟,带着某种分量似的叹了口气,慢慢道出四个字:“上兵伐谋。”
西宫吊影一点就透,行礼告退,就着急去调羽部的人连夜布置去了。
古陵逝烟看他走远了,心里又盘算了一阵,抬手凌空疾书一行字,停了两息,振袖一挥,那行字便如游龙般飞逝于夜空。
西疆民俗不同于中原,没有守灵哭丧这种繁琐仪式,人死后,不论贵贱,皆是请来巫觋之属鼓乐歌舞,招魂娱神一番,只不过部族之首的祭祀排场更盛大些罢了。
入夜之后,喧腾的仪式告一段落,冷冷清清的神殿里松明火把熊熊燃烧,照出四壁上装饰着的高鼻、粗眉、大眼的青铜人像,恍如闯进了异界空间一般。
龙宿仍是一身璎珞、宝相庄严,纯凭着迷踪幻影的身法,凌波微步,辗转腾挪,一路直达停灵处。
尸身被撒了某种神奇的药物,丝毫不见僵硬,故而颈脖处的致命伤仍能清楚地看出毙命瞬间的凌厉剑势。
看来是那天的红衣剑者的杰作无疑。果然烟冰一会的种种都在烟都的计划中,荼山也是局中棋子。
龙宿原封盖棺,心里却有疑惑:如此欲盖弥彰的做法着实落了下乘,与印象中大宗师的水准相去甚远。且那道伤口有明显的烧灼痕迹,未免把武学暴露得太过清楚。难道还有他不知道第三方势力在从中作梗,意在挑拨双方?
就在这时,大概强者之间气场会有某种呼应,他莫名一阵心悸,便追着这一丝莫须有的感觉绕到另一处厅堂。
果然,他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烟都大宗师。
古陵逝烟此前听说傅月影还是因为那张倒霉的烽火天榜,此女正紧随烟都,高居第六。而原因,据说是因为她的……美貌……
美貌?
古陵逝烟见到这张脸的时候,不禁大感诧异。
且不说被他一手带大的宫无后,哪年出宫巡游不是万人空巷、观者成堵;西宫吊影亦是风骨清绝、容止摄人;即便是被他丢出宫的痕千古,那也是何等的风姿绰约、冷艳绝尘。
这傅月影姿色,在他眼里实在寻常,审视了半天,大概也就那双杏眼中带着的那么点算计的精光让这张脸同一般市井庸人有了点分别。至于眼角下那颗哭痣,唉,怎一个“东施效颦”堪解。
不过对方好歹是荼山新主,大宗师仍是客气致礼:“‘蓼蓼者我,匪我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古陵逝烟惊闻毒后噩耗,特来致哀。”
傅月影讥讽一笑,丝毫不见悲痛之色:“‘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大宗师无需在荼山显摆你们的那套礼义廉耻。只不过,我母亲死得实在诡异,不知道大宗师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古陵逝烟捋了捋宽大的衣袖,一脸的不置可否:“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事无常,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古陵逝烟以为,与其堪不破世相,悲叹于人生虚无,不若齐彭殇、一生死,比较逍遥。”
傅月影一拍桌子:“古陵逝烟!烟都与独孤毒之死脱不了干系,你孤身到此,竟还有心情讲这些虚文!”
“哎呀呀,古陵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明明是影后先抓着独孤毒身死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为难在下,吾只好说些虚文应对。若想听到货真价实的内容,不妨爽快直言?”
傅月影顿时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冷哼一声,道:“烟都大宗师之能,傅月影见识了。”荼山骤然生变,傅月影措手不及,西疆大小部落山头隐约已经开始蠢蠢欲动,风相不明、大局未定的当下,若是一时脑热*急了烟都这个近邻,她也决计讨不到好。大宗师显然吃定了她这一点,故有恃无恐,她本想拿独孤毒之死先声夺人,却在两三句话里就落了下风。
她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诚如大宗师所言,世事难料,逝者已矣,为难的却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想必大宗师来时早已探知到了,西疆自古派系复杂,鱼龙混处,也就前代毒后在位时能威服众人。傅月影自知资历尚轻,怕荼山生变,所以,我希望的不过是维持此前两境定下的盟约,同时,荼山若需要征讨其他部族,烟都需无条件支援。当然,冰楼方面也就不会收到任何风声。如此,双方都可免掉一场近在眼前的祸事。”
古陵逝烟忍不住冷笑一声:“荼山狮子大开口啊,请恕古陵不能答应。”竟是一口回绝。
傅月影沉下脸道:“哦,那么荼山也不必遮遮掩掩了,独孤毒的头明日就会摆到冰楼地界,想来他们会很有兴趣研究烟都究竟作了什么手脚。另外,大宗师,恕小女子提醒,独孤毒多年来在西疆一直颇有人望、余威尚存,傅月影虽尚不能及,但在她灵前哭一哭、装装孝女,然后笼聚点人心,到烟都讨要说法还是做得到的!”
“唉,何必呢……”古陵逝烟一直侧着头听对方说话,此刻却微微叹息,然后用一种类似同情的眼光瞅着她,“若荼山愿意就此作罢,那么我们将来或许还有别的合作可谈,影后终究是要出此下策么?”
傅月影只当他在唱空城计,语气更加强硬:“大宗师不必演戏,你对冰楼的战事蓄谋已久,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前后夹击吧?若我真的打着为母报仇的旗号,一致对外,那么我的危机亦可缓解,说不定就此奠定在西疆的鳌头地位,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何乐不为?”
古陵逝烟起身离座,步履轻悠地向外走去:“影后好一番计算。只可惜,那得在你有命的时候才能成真了。”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明黄人影,来人容色清谧孤冷,恭恭敬敬地朝大宗师行礼。
傅月影大惊,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昏沉沉的殿内突然无数人影杀到。
“鹤君红、无由病欢、东夷巫救、笑无常!你们!——母后尸骨未寒,你们竟然就要来*宫么?”
人群中不知谁尖刻地笑了一声:“你分明不是独孤毒所生,竟也‘母后’‘母后’叫得这般亲热!我们服的是毒后,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丫头片子,若想称王称霸,今夜耽毒无极宴见真章!”
话音刚落,群起响应。
四壁上的火把一丛丛地燃起,红焰辉煌地叫嚣鼓噪起来,透过镂空的门户,可以看到跳动起来的道道黑影,古陵逝烟和西宫吊影走远了回望,觉得就跟魔窟一样,毫无美感。
傅月影乃是独孤毒生前好友欧阳堇的遗孤,自小就被她收养。在局势不稳,危如累卵的西疆,血统不正可谓死穴。西宫吊影意在挑拨西疆内乱,因此*疯闇亭一脉的羽部精干若干后、突然挖出此等秘辛,自然是要马不停蹄地分享给西疆大小头目的。
“且让他们闹腾一阵吧。”古陵逝烟冷眼看着,“谈条件这种事情从来只有烟都能做。”
因为喉咙伤到了,声音嘶哑,宫无后这几日一直懒懒不爱开口,加上大宗师与西宫都不在,软红十丈罕见地平静。而人也很平静。好像前几日的那场大闹与己无关一样,该吃吃,该睡睡。
这夜,宫无后照旧添了烛,歪在榻上,盯着水晶瓶里的蝴蝶看。
蝶翼鲜亮,在瓶中左冲右撞,对穷途末路之类毫无所觉。烛光照耀下,连细细的麟粉似也清晰可见,整个瓶子变得扑朔迷离,像一段难解的谶词。
他招招手找来朱寒,又指指瓶子。
朱寒赶紧乖巧地抱了瓶子给他。
宫无后凝视着手里的这一捧生灵,半晌,突然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
朱寒看得眼皮一跳。他最怕宫无后戏弄蝴蝶的样子,说不上是为什么,就觉得那么凄凉,那么难过的样子。刚想讲点什么把瓶子要回来,却听到那人哑着嗓子说了多日来的第一句话:
“朱寒,你可知,这蝴蝶,就算被关在瓶子里,也比人幸福多了。”
朱寒自然是听不懂的,茫然无措地望向他。
陡然间,只见宫无后手中红芒乍起,瓶子应声炸裂开,碎成一地,至于那些前一刻还欢腾着的蝴蝶,只剩了满地残碎。
朱寒大吃一惊,赶忙冲上去连声“公子公子”地叫着,见他满手流血,又急急去找东西来处理伤口。
宫无后仍旧无知无觉的样子。
蝴蝶就算被囚禁至死,也只要一任展翅扑飞,仍旧是华彩难掩,又有什么可称得上苦痛的呢?
但是人却不同啊,无论到何种境地,总还是要被迫选择,不停选择,且不管怎么选,为何都是折磨。不论是怎样的凶险,不论是怎样的禁锢,他都已经可以麻木相对。但是,不要暗示他在他看到的这一切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可能。不要让他做抉择。
宫无后突然觉得疲惫不堪,脱力般倒回软枕里。一片淋漓的手抚上自己的颈项,那份断筋挫骨的疼痛鲜活了全身的感知与记忆。
他只要记得那道眼神就好,只要记得这份疼痛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概就要开始写我最最最不擅长的战争场面了,智商有限,无法表现出师尊、龙宿他们的雄才伟略,只能尽量让战事显得不要那么弱智,球大家多多包涵,跪地叩头/(ㄒoㄒ)/~~
借师尊之口终于可以痛快吐槽傅月影了!好开心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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