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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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窗功名,幽灯耿耿,炉香寂寂。桌案上铺着黄地梅花锦,映在昏黄的光下,削了梅骨的傲岸冷情,愈加沉郁凝重。
相较别处巨烛高悬,亮若白昼,此间主人甚至连这一盏寒灯也觉得多余——若是暗昧蒙滞心神,则三光亦不能使之见;若洞悉世情,即便身处黑暗,亦可观阴阳之分、知存亡之门。尤其在暗中,最容易察觉危险的来临。
华灯十里,烛火摇荡,望风捕影——君,心乱矣。
西宫吊影在外求见。
隔扇自开,一只锦盒落在案上。古陵逝烟并不打开,只是还用手指描摹着玄黑古剑上道道苍茫纹路,半晌无言。
但分明又是他派人传唤,西宫吊影一时间摸不透大宗师的心思。他倒也不慌,清了清嗓子说:“与冰楼一会,顺利取得了驭寒魄,也一并除去了百里冰泓,削弱了冰楼的实力。更重要的是,此前我们一直担心儒门天下的介入,如今看来,我们几番试探,疏楼龙宿都是在一力回避,可知,儒门成为冰楼助力的可能性甚微。”
古陵逝烟听了这段话,方才开口:“我徒已然工于揣度人心,且能善加利用,为师非常欣慰。”
话是如此,西宫吊影完全听不出欣慰的意思就是了。
大宗师说完这一句,又没了下文,西宫吊影见他眼神莫测,竟微觉害怕。
就在他纠结是不是要讲点什么来表示谦虚,对方却又开口了:“只是为师很好奇,徒儿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去取这小小一块冰魄,又为什么,”古陵逝烟一停,似是斟酌了一下,继而语气转硬,“要连你师尊一并算计进去!”
若论玩弄人心,终究是大宗师更胜一筹,在众多证明西宫吊影失败的论据里,他选了这一条。
果然,蒙他一手栽培的弟子心防瞬间瓦解,立刻低了头,一口气吸进去,久久都吐不出。
古陵逝烟也不耐等他申辩,又说道:“你兜兜转转,一反常理带上宫无后赴会,设计挑拨百里冰泓与之武斗;事前,你则拉着镂冰氏做你的见证,撇清关系;但毒却是一早混在为师的熏香里。你深知冰楼人的体质,特意调配了对烟都功体无用、对他们却属大热的香料,又精心计算了份量,只让跟为师有过接触的百里冰泓中毒。最后,便可借独孤毒之手,替你拿到驭寒魄。事后,宫无后自然没有问题,唯一的物证也自行消散,半分把柄不留。此局,堪称精妙——精妙得近乎愚蠢!”
西宫吊影跪了下去:“吊影……不知错在何处。”
古陵逝烟见他不说实话,只得替他揣摩:“或许你认为烟冰之战,烟都的绝对实力已经凌驾于冰楼;又或者,你认为有你师尊在,天地人三剑齐发,就可让冰楼顷刻覆灭。优势尽显,让你无所顾忌,在取得驭寒魄一事上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最终,你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一个最曲折、也是最笨的办法。”
见徒弟无言以对,古陵逝烟沉声继续说道:“你这一局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你借为师的手,嫁祸你师弟,白白加剧两境的紧张关系,让对方心生警觉,更会因为百里冰泓的死,随时反目。而你,确实做好变局下的应对了么?”当然,最恼人的地方他没说:经此一事,他算是把自己唯一的软肋暴露给政敌了,无奈。
西宫吊影被这一问问得心头重重压迫,回答道:“吊影只是觉得此举最是不露痕迹……”
古陵逝烟微微一哂:“吊影,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先让闇亭一脉调查曾经进出过冰楼的外人,也自然就会知道尚有秦假仙这种货色也握有驭寒魄。从他身上下手,难道不是更轻松、也更神不知鬼不觉?”
听到“秦假仙”这个名字,西宫吊影明白了他的师尊已经透过闇亭一脉详查过所有细节和始末。再要编什么借口,都已是枉然。
四周夜色暗沉,唯有冷窗内透出光来。虽只是一灯如豆,却比什么天光都要亮,照得他无所遁形。
事已至此,干脆低眉认错:“吊影办事不力,有负师尊所托。”
见他低眉请罪的样子,古陵逝烟反倒顿生怒意。其实这件事原也无关大局,西宫吊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冰楼那边要怎么闹腾,没有证据,翻不上台面。至于动心机、耍手腕,看他有板有眼、步步为营,自己也觉得快意。但让他生气的,却是这个向来懂事听话的弟子分明有事隐瞒,却又咬紧了牙关不开口。他开始回忆起,似乎从两个月前吊影大病一场之后,很多地方都透着股不对劲,这一次的差事办得更是拖沓,大违平日里西宫的爽利作风。当然,事后他已仔细想过,对烟都的大计,确也没什么本质上的破坏,只是这团疑云长久地悬在这里,让他如鲠在喉。
在烟都,有一个充满变数的宫无后已经是极限。
他想了想,仍是换回了惯常的语气:“吊影,你一向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回最大的利益。而这次你冒险行事,想来也是自有苦心?”
这应是大宗师最后在给自己坦白的台阶。西宫吊影被古陵逝烟一开头就捉住了痛处,一记闷棍敲下来,再没了一贯风轻云淡、侃侃而谈的镇定;接着,一番时疾时徐的敲打,断了他一切作伪的念头;末了看似安抚的一句,却和最后通牒没有区别。
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一柄钝刀来回拉锯,浑身发烫。
他要说什么呢?
如果可以,他能说上三天三夜。
但他那一点渺茫的、求取两全的心思,在早已无己、无功、无名[注1]的大宗师那里,实在太过渺小,正所谓“常人之所爱,乃上士之所憎;庸俗之所贵,乃至人之所贱”。他不愿这一开口,就被宗师在心里打落尘埃,他的自尊、他的抱负,不允许让“西宫吊影”这个名字同“妇人之仁”一类的词搭上关系。
一如面前的这个人,宁可被记着那笔父仇,宁可担起那份怨恨,依旧笃定地贯行他的真理,半步不退。至于当年,他几乎散尽功体救回那个孩子,又在他修行路上多少次耗损真元把人从走火入魔的境地拉回来,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师尊整夜整夜抱着无后,没什么表情,却紧紧盯着一盏油灯,就这么维持一个姿势守到天明。
又如何。他不会说。以恩抵怨这种事情,他不屑。
他们师徒三人,说到底,都是一样的骄傲。
西宫吊影思潮如波涛起伏,熬得头痛,最终仍是艰难开口说了最不愿说的那句:“吊影无能,辜负师尊期望,甘愿领罚。”
这么一句话,讲出时百般费力与沉重,讲完后却像被虚空瞬时吞没了一般,激不起半点波纹。安静到空白。
淡淡的蘼芜香从室内渗出来,像自渊薮间飘逸而出,带着静影沉璧般的澄冽。他想起前几天连夜熏衣时闻到的笑兰香,一样蘼芜的底子,但被人篡改了一味配方,就变成了暖的、熟悉而陌生的气味,且是极含蓄的,不轻易散去,盈满一身,唯有在他身边之人才会闻到。
骤然一声轰响,是书案上物什被扫落了一地。
“唉……”
这是朱寒今日第十八次叹气了。
宫无后原本逗弄那些蝴蝶正觉有趣,可自己侍童唉声叹气、如丧考妣的样子实在是看不下去。
“朱寒,你这两日是怎么了?”
原本在外间在准备守夜的侍童听到主人问话,赶紧打起精神凑到宫无后跟前。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从昨日就一直叹气,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朱寒心想自己明明压低了叹气声,怎么还会吵到自家公子,竟是忘了烟都丹宫何许人也,耳力自是非比常人。他支支吾吾,只道没事。
宫无后疑窦丛生,定是要他讲出来。
自从拜访过朱家,两人关系更比从前亲近,朱寒愈发拿公子当家人一般,胆子也大了,常与他说说笑笑,因此扭捏了一阵,还是照实交待:“唉……这两日西宫大人被罚在无情楼思过,宫里上下事宜都需直接报告大宗师,朱寒……每次都怕说不好,惹大宗师生气……也不知西宫大人什么时候才放出来……唉……”
这算什么事。宫无后起身抖抖衣裳,边往外走边说:“公子去替你摆平。”
古陵逝烟见无事从不出现在冷窗功名的丹宫突然到来,颇觉意外:“若没想明白前几日教你的‘精微而不见、聪明而不发、外物不累其内’是怎么回事,就不必来战了。”
宫无后淡漠地微微点了个头道:“今夜并非来杀师,而是有事相求。”
“何事?”
“朱寒自小就开始替我打理软红十丈,很是尽心,从无差错。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今后的晨昏定省就免了吧。”
古陵逝烟一听“朱寒”这个名字当即怒不可遏。世上仅有的一块千年血玉就那么大喇喇地挂在一个下人身上,这会儿竟还能劳动丹宫的尊驾亲临此地、只为替他求情!他感到莫大的羞辱,仿佛可以看到在宫无后心里的那架天平上,他毫无悬念地被翘到半空,没半分份量。而下一瞬,人又有些迷茫,好像有什么是他一直汲汲营求的东西,却轻飘飘地、毫不费力地让一个被他视若蝼蚁的人得到,是什么?又为什么?胸中纵有丘壑万千,这一刻也化作山陵倾颓、灰飞烟灭。然而念头又一转,他又觉得可笑,这算什么事,他早已化归太璞、废却流俗,一式留神,八风不动,这般怒火中烧、心神错乱,当真白费了一生修为。随即各类崩溃的念头转眼即逝,他意识到是宫无后身上出了错。
朱寒偷偷躲在远处的一丛花里,大宗师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表情,但面前那盏灯火,却像在跳一支魔鬼的舞蹈般晃动不定,暗光打在那张神像一样的脸上,晦明交替,看得人心惊肉跳。他深切地反省着什么叫“祸从口出”以及“抱憾终生”。
宫无后久久听不到回音,吃不定古陵逝烟的态度,微侧着脸望向他。
这时,古陵逝烟缓缓抬头,鹰一般深邈难度的眼慢慢转向外面,竟是直直钉住了姿态怪异扭曲地瑟缩在花丛里的朱寒。
朱寒不可抑制地浑身打颤,脸孔血色全无,汗*重衫,夜风袭过,竟冷得如坠冰窖。
只听大宗师平静说道:“有丹宫作保,自然无碍。朱寒自小跟在你身边,熟悉宫中礼仪,吾一向也很看重。”
“那就多谢师尊了。”
“不过,事无绝对。如若将来朱寒有任何行差踏错,谅丹宫也是秉公处置、绝不手软?”
这句话说得来势汹汹,但方才已经应承了,此刻便不容他讨价还价,宫无后想了想,也没理出个头绪,只觉得多待一刻也是心烦,便应了一句:“自然。无后告退。”
原是要回软红十丈,走到一半,又折返,转去了无情楼。
远远就看见一道清瘦的背影,直挺挺跪在那里。
不觉好笑,如今怎么西宫被关的次数反倒比他还多。
这本是囚禁他十数年的地方,所有生不如死的记忆都已渗透进这一砖一瓦。晦暗不清的厅堂,似还留有那些哭嚎的余音。斑驳的痕迹满目皆是,若能够数的清的话,大概便知他心中究竟有多少恨,恨极在天涯。
他很意外自己故地重游却平静若死,好像只是一缕游魂,在俯视一具属于前世的自己的尸体。
但可惜不是,没有了结的命运仍压在他头顶,即便这一刻就轮回转世,也会带一身烟都留给他的血腥痕迹、回来索命。
那么你呢?他突然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在此长久不去?
西宫吊影神色少有的黯淡,站在他身侧看下去,那双碧色的眸子被掩去一半,透出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灰败,再不复往日飞扬的光彩。
竟是刹那间就懂得了,自己一直痛恨、抗拒、弃之如敝履的东西,却也是这个人唯一珍视之物。
实在是哭笑不得。
西宫吊影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但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按住的感触却鲜明得是那样沉重。朱袖很长,漫过了那只纤细的手,唯有指尖流露在外。只听来人淡漠地开口:
“五岁时,父亲死了,接着我就被关进这里。一开始我只会哭,因为这里好像从来不会有天亮,我又怕黑又怕冷,只有点起蜡烛,那时候觉得,我的命只有蜡烛那么长;后来一招招、一式式、一层一层修习上来,每一次绝命关头,都觉得是不是终得解脱。但很奇怪,总能熬过去,委实恼人。久而久之,脸皮变老,觉得再无什么能将我拦阻、再没有人可取我性命,于是无恐无惧,但却也无喜无悲。西宫风仪清举,笑若珠玉,万不可颓唐如我。”
西宫吊影听此一番往事如烟的超脱之辞,觉得无动于衷都是有愧。浅浅一笑,果如玉山上行,光耀一室。
宫无后看他墨绿的眼眸,一派朦胧清冷,似有万端在其中挣扎溃散,竟再不能直视,遂调转视线,片刻,灵光一现,突然问道:“不过现在回想,也会觉得可疑:真的是‘血泪之眼’天赋至此?还是上天在不断提醒我未竟之事?还是……只是侥幸呢?”
耳边突然像有响雷炸开,一股凉意直冲脑际,一直挺直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快要支持不住。他觉得这栋黑暗楼宇正在崩塌,砖石泥瓦都砸在身上,眼前一片模糊。
很久很久,他听到一个陌生声音在回答:“‘血泪之眼’百年罕见,自然天赋异禀,但更重要的是师弟心性远强于常人,方证绝顶天资。”
搭在肩膀上的手瞬间用力,犹如镣铐一般,像是要穿透他的琵琶骨。
宫无后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失落,是沉重还是轻松,是混乱还是清醒,终是,拂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提到关于师尊救小无后的细节,这个部分原作没有提到,但是我是这么推测的。首先,师尊接到无后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濒死状态,这个确实是师尊救回来的,而且因为是疑难杂症,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加上小孩子都是纯阳体质,儿科又比较特殊,肯定很耗功体的。
其次,是在无情楼修行一段,当时原作里面有显示散落一地的武功秘籍酱紫,以我对师尊的认知,肯定是统统丢给无后让他自修,所以我推测即便是血泪之眼这样的练武奇才,在最初毫无经验的时候,肯定经常练岔气的。这种时候都是生死关头的凶险时刻,我不认为也能单靠个人克服,所以我大胆设定其实在无后危险的时候,都是师尊一次一次把他救回来。
好吧,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是我个人的一种美好设想~但是我还是觉得真实发生的可能性很高。欢迎探讨~~~
[注1]“无己、无功、无名”出自《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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