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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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下起雨了。初夏的午后,略带暑气,被雨水一冲,这平沙漠漠之地浮起一片迷茫的雾气来。站在玉龙台上极目四望,也觉得这瞬间的景致和烟都那么相似。
一柄油纸伞,不多时,水珠连成了线,顺着伞骨跳脱而下。
天地都旷静无垠,唯有这雨点,像在彼此互诉思慕。
清凉的水雾乘斜风扑面。走在曲折往复的回廊里,却不担心会迷失,因为红衣在灰蒙的天色里耀眼得无法忽略。
四周静极了,能听见朱虹长长剑穗轻摇时、镶嵌金石撞击的粼粼轻音,以及剑鞘上那只虎头铃让人安心的颤声。正红色衣摆、暗暗提花,此刻不胜凉风的无力般拂在那曲栏、散落了一地,如断霞晚照一样。宫无后脸上、发上已是薄薄一层水汽。不知梦里会不会冷,但呼吸确是格外匀停。
西宫吊影把伞挪给他,立住了。
醒来的时候雨还没停,也看不出时辰。一把伞迎着风斜撑在头顶,细细的雨线织成一道帘子似的,感觉周遭都是幽深的凉。原本馥郁的荼蘼气味混着隐幽的一点兰草香,润透了,结果倒变得沉敛下去,深吸一口气,恍惚觉得人也不再是漂泊的了。
宫无后伸手去接那些滚落的雨滴,淡淡开口念道:“韶华胜极。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注1]
声声慢,而微带暗哑,正如花谢的落寞一般,又似极薄的刀刃拉在心上。西宫吊影闻言,心绪一阵起伏,似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伤感彷徨,不觉蓦然应道:“长乐未央。记取东平山岳在,星云变,不曾改。”[注2]
东平之树,向死而生——宫无后一惊:“吾不过随口一言,怎么引来西宫这般咒誓之辞?”
西宫吊影似是失神,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久客思归,唯有东平之树。’只是想回去罢了。”
宫无后起身,取剑抱在怀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先一步走在前面:“那就快回去吧。跟冰楼的人待一起,冻也冻死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曲廊慢慢回返。
“西宫寻吾何事?”
西宫吊影这才想起正事,于是从袖中拿出一块青玉佩来:“没什么事,只不过前几天得了块玉,一看这颜色,总觉得很衬朱寒,托你转赠。”
宫无后接过来一看,水头长,但却是块新料,在珍宝琳琅的烟都宫里,只是排不上号的一块顽石罢了。“西宫当了三天梁上君子,出手也这么大方。”
“当然比不上师弟你那块血沁。”
西宫吊影没想到宫无后把他随便聊到的一句话当了真,从朱家辞行前,竟遵从访客之例要给朱寒送礼,因随身没带别的东西,就把脖子上挂了十几年的血沁送给了他。那块血沁传言是古蜀国望帝杜宇啼血而成的一块千年血玉,“望帝春心托杜鹃”一语的物证。是在他尚未入烟都的久远前,杜舞雩感念古陵逝烟救命之恩所赠。古陵逝烟素爱玉,一直珍而藏之,从不示人,后来怜惜幼时宫无后在无情楼修行凶险,某次去探他时,亲自取出挂在他颈上,希望这块古玉替他消灾挡祸。
然后,一夕之间,这块价值连好几城的玉易了主。
宫无后似乎对这件事的恐怖级数还毫无察觉,甚至连这块玉哪儿来的也不大记得了,淡薄的年幼的印象里,似是哪一次伤到高烧数日、意识不清的时候,突然胸口多出来的一点凉意。但在那段疲于奔命、朝生暮死的时光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记住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事的来历。于是那天早晨随手送了朱寒做谢礼。
但是西宫吊影却清清楚楚看到席间古陵逝烟看到这块血沁时一瞬的眼神,如果化作实体,朱寒必已被乱箭射穿、千刀万剐了。
于是口气顿时冷了:“丹宫在烟都自有无上荣宠,但是宫闱之内,尚有法则,侍从所佩若太过奢华,就是僭越,这是犯了大忌的。”
宫无后很久没有听过西宫吊影如此威严的话了,很不适应地心跳快了两拍,但仍嘴硬道:“朱寒是吾软红十丈的人,不受你们宫规约束。”
西宫吊影知道不能激他,就又放缓了语气劝说:“师弟在烟都多年,也知道烟都一贯为政,都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而放在宫里,我的理解是,有时候要保全一个人,反而要故意冷落,这样才能让他避开锋芒,是为长久之道。”
宫无后向来心思灵透,果然觉得西宫吊影所言有理,一面收了玉,一面还在问:“那块红玉真有那么值钱?”
虽言思归,但第二日一早,冰楼公主带着一干甲胄之士气势汹汹找上了门。公主泪痕凌乱,眼中怒火熊炽,大步冲到烟都居处,厉声喝道:“宫无后!还我皇弟命来!”
霎时冰凌交坠,严霜侵户,整个玉龙台都被冰气笼罩,茫茫一片。
朱寒慌慌张张从外间跑进来:“公子!不好了!那个冰楼仲王突然中毒晕迷,冰楼的人正在外面吵着要来抓公子!”
宫无后眉峰一蹙,半梦半醒,一时间也有些迷茫,复而大怒,起身便要往外走。——比武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就唱这么出苦肉计来找面子么!
朱寒急忙拦住:“公子不能去!西宫大人特别交待了,让你千万不要出去!”
宫无后一听反而怒意更甚,一把推开了朱寒,疾步而去。
“公主指名道姓要来抓吾徒,可有凭证?”古陵逝烟已只身挡在冰楼睚眦目裂的一群人前,说话却还是不急不缓。
霜旒玥珂红着眼道:“所有器具、饮食全部都是事前检查过的,断无疏漏!这件事烟都主事与我冰楼副楼主都是见证!何以我皇弟突然毒发?此地烟冰会面,外人无从涉足,其间只有宫无后曾同他交手,定是那时候用了什么阴毒手段,害我皇弟性命!”
古陵逝烟冷冷一笑:“如此说来,就是空口无凭了?”
“证据是要找出来的!还请大宗师交人,当面对质,自然真相大白!”
“公主既无真凭实据,恕古陵逝烟不能应允。”
“大宗师!你未免护短护得太明显了吧?”霜旒玥珂怒意扬袖,朱栏画栋顿变玉砌雕阑,天地瞬现飞雪之景。
古陵逝烟眼锋一扫,负在身后的手轻抬,赫然百代昆吾破虚而出,通体玄黑,仿如一块沉水香,呼吸一般不着痕迹、却分明有千钧之力的气息缓缓自悬浮的剑身透出,只一瞬,飞雪凝滞,空气被抽干了一样,时间也静止不前。所有人都被这股巨大压力压得透不过气,连维持站立都那么困难。
“非吾护短。公主,此刻古陵要说的话,亦与两境交往无关,只是身为吾徒授业之师、为一份纯然武道尊严而言。”大宗师抚剑,徐徐言道,“吾徒两岁入我门下,十数寒暑,未曾一日废弛。执天策于朱虹之中,揽盛气于锋辉之外。剑道幽玄,碧血相就。一招一式,皆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昨日与仲王论剑,亦是公平一决,人所共见。若为求一胜,而行阴损之举,吾徒、不屑!”
宫无后隐在廊柱后面,远远听着这场争执。
这大概就是笑话吧。
这些话只有古陵逝烟会说,无从他处得闻。最理解自己的人,也是恨之视若仇敌的人。
眼前茫茫然又出现一幕幕本不敢回想的过往,那时候天是红的,地是红的,眼是红的,一条路行来,喜怒悲恐忧思惊,皆如残肢碎骨抛散在身后,多一分都负荷不起。
只有心慢慢冷了,硬了,就误以为那是坚强了。
然而一息之间,原本已经结痂的疤,毫无防备地陡然被利爪又划开了,一腔心血千里决堤一般往外涌,似要夺眶而出。
烟都丹宫,盛宠之下,尽皆不堪,是旷日经年的匍匐卑微,是滚落荆棘之中的苦苦求生。但无人知晓,没人来救。而当他终于脱困而出,睨世而行,那些山呼海啸的颂赞,又何等伪善而讽刺。在一切歌舞升平、浓墨重彩都在把那些暗夜与绝望细心装点,只有那个人,却只有那个人。
仰起头,呼吸急促,好像就要形消魂散了一样。
若说这是恨,为何提不起半分力气去讨;若说这是恋……那他宫无后情何以堪。
疏楼龙宿也在不远处看着烟冰对峙,心中盘算此时介入的利弊。于情,冰楼公主此前以妙法复生好友佛剑,大恩未报;也正是碍着情分,他势必不能中立,虽然他有无数的法子能*烟都交人,但此时出面,也等于和烟都结下了梁子,介入两境争端,怎么看都是桩麻烦;更重要的是,身背儒门天下的他,没有必要。——公主啊,你能找点别的事来让我偿恩么?
大宗师寸步不让。霜旒玥珂虽恨、却也被他剑贯天泉一般的气势压迫得再不敢轻举妄动,纯然仗着一股子皇族的傲气强撑。宫无后觉得自己快虚脱了。
僵局中,一抹明黄骤现。“各位,还请听西宫吊影一言。”
烟都主事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久到大宗师都快没耐心了才淡定出场。他朝大宗师躬身一礼,方才转过身对冰楼一方说道:“如今最要紧的不是缉拿凶手,而是救治仲王。从公主口中得知,仲王身染剧毒,已是命悬一线,如此紧迫的当下,实在不宜本末倒置、虚耗时机。”
霜旒玥珂之前心急如焚,又一早对烟都存了成见,一出事就马不停蹄闯了来兴师问罪,这会儿听了西宫吊影的说辞,倒也冷静了下来。虽然她已用冰晶雪魄之术压制住百里冰泓毒性,但绝非长久之计,此刻仲王遭受热毒煎熬,高烧难退,几度呕血,凶多吉少。但是解药……想到这一节,竟是落泪不止:“要救我皇弟,自然要让宫无后把解药交出来!”
“公主,方才大宗师已言明,烟都丹宫不会使用这种阴鸷手段,还请您注意言辞。与其浪费时间在与烟都的纠缠上,对于救治仲王,西宫吊影有一法。距此地西南三百里的西疆,为天下毒宗,若能求到荼山毒后出手,则没有不可解之毒。如今仲王何时何地中何毒都不明,此法最为稳妥。只不过,西疆一带常年笼罩于毒雾瘴霾之下,普通人贸然前往,恐怕人没请到,就已身亡。”说着,西宫吊影瞟了眼远处。
疏楼龙宿听到这里,知道是自己该出场了,果然摇着扇子徐行而至:“此事就交给龙宿吧,以吾之体质,当来去无碍。投毒之事颇为蹊跷,眼下两境会面,凶手偏偏选在此时动作,或是蓄意挑拨也未可知。眼下还是以解毒为要,龙宿这就前往。”
霜旒玥珂复又重燃希望,泪眼朦胧地冲龙宿点点头。
两拨人闹了许久,再要共处片刻都是难熬,各自拨马回鸾,草草收场。
龙宿不负所托,一番周旋果然请到独孤毒亲临冰楼。
只可惜已错过了时辰,毒虽解,人却已枯耗多日,各色名贵药材水一样灌下去,百里冰泓仍是一命归西。
西宫吊影从闇亭羽部的商亭飘隐处收到独孤毒送来的驭寒魄,立刻提笔复函:“四境为地气百纳汇聚之所,尤以烟都润物之息为上,物阜民丰,百草生发,与君共鉴。”
墨迹未干,却见商部的鹤亭来见。
果然,大宗师传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儿跟道友花痴师尊花痴了一宿,没好好推敲文字,先发出来再调。
剧情需要,终归发了个便当给仲王,默哀。。。
这一段虚构了一个玉龙台,是因为当年曹*盖了个铜雀台,为了跟铜雀(其实是凤凰吧)对仗,又想到师尊曾吟过一句“飞起玉龙三百万”,所以定名玉龙台XD
[注1]:丹宫吟诵的这一句诗照搬自《红楼梦》十二钗玩桌游那里,忘记是谁的命定诗了。
[注2]:西宫的对句是作者瞎编(所以比较挫),其中用到的“东平之树”的典,是魏晋时候谁谁死在异国他乡,结果坟上的树却还朝着故乡长。西宫以此诗含蓄表白自己对师弟一片冰心海枯石烂23333(被西宫的铜珠弹死)。咳咳,从地底爬出来的作者澄清,这真的只是西宫安慰师弟好景长在、不要伤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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