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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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鸣一响、磬和三声的节奏威灵烨烁又满载着一股欢欣的意头,水银泻地般的铺垫后紧随着凭空一声裂帛的扫弦,继而银瓶乍破之音、昆山玉碎之律挟着断水凝云之势席卷明堂,排山倒海地摇荡情灵(注:描写拟自宫无后杀曲《朱虹三叹》,狂推TvT)。
丹宫生辰的享礼(注:享礼,根据《周礼》,天子招待诸侯设享礼)设在红楼别夜。这原是大宗师开坛讲习之所,宫室极简,只胜在厅堂开阔,为着宫无后庆生才特意装点。绯纱朱幔仿着软红十丈的样式层层垂缀,一室飞虹。朴素的柱子高悬一对青色素面玉璧,合着大宗师“大象无形”的喜好。钟磬镈鼓等沉重乐器已被擦拭一新,正在殿堂一角散发着无声的威严,乐师们默契配合让其鸣响,脸上满是虔诚。
开宴的礼乐自然是千宫痕千古亲制。有别于华夏雅音的枯燥乏味,曲乐流丽,前段嘈杂切切、镂金雕碧,转至**处则境界始开、凤仪鸾声,无愧千宫“四国鬼才”之名。
站在宫无后身侧的朱寒虽听不出什么高深的门道,亦觉得今年的礼乐悦耳好听又不失自家主人气度,听完一巡,不自觉跟着哼了起来。
宫无后听他哼哼唧唧,身子靠了靠问道:“吾生辰,怎的你会这么高兴?”
未脱稚气的侍童展颜一笑:“公子生辰,朱寒当然高兴,况且这可是烟都最热闹的节庆!”
所言极是。古陵逝烟虽则腹内乾坤,但于烟都寻常人家来说却只是个孤逸清淡的圣者宗师,以黄老之术治下,不喜铺排张扬,连辞岁也就是简单举行一场谢天谢地的祭祀典礼外加玄之又玄的讲学布道,冷冷清清,寒酸得让人误以为到了传说中的豁然之境。
唯有丹宫生辰这几日,锦绣满目。又值春日,阳光甚好,香径熏风,引动闷了一个冬季的妖童媛女呼朋引伴踏青出游,罗绮珠翠,寻胜追欢。而到了三月十一这一日(注:丹宫初登场2013年4月20日,农历为三月十一),以丹宫为首,宫位的几位大人物会齐聚出巡,更是倾城相随,摩肩接踵。都人士女有的兴高采烈地探讨凭轩小憩的丹宫所露出的一小节朱袖上那华丽的新样纹饰,有的切切私语西宫如何保养得自己愈见水灵,还有的按捺不住激动,忙着往车队投去各色花蕊,于是车驾煊赫,长路迤逦。恍惚间烟都民众又觉穿越到了疏楼西风,怎的这般长乐未央、纸醉金迷。
“若是有人也替你这样*办生辰,你可喜欢?”宫无后满目钟鸣鼎食之景,蓦然眼神一暗,懒洋洋询问朱寒的话里又听不出什么异样。
朱寒小孩心性,立刻乐颠颠答道:“当然啦!……唔,不过朱寒身份低微,没什么本事,又不如公子生得这般好看,敲锣打鼓就是闹笑话了,万万不敢想的……”
宫无后听他絮叨,心念一起,忍不住曲起手指反复抚过袖口繁复的金丝滚边。
跟着古陵逝烟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道每年自己生辰大*大办的意思。不论二十四节气还是什么神佛圣诞,莫不受于天道循环,听从四时轮转,但只有他宫无后的生辰贺仪,是古陵逝烟一手打造,是他将命名为“宫无后”的这件所有物包装一新、炫耀他“抱一为式”的隆盛庆赏。在这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戏台上,他权充一件替大宗师收割民众顶礼膜拜的泥塑木偶罢了。
只是这个人、这一缕魂,谁又在意过。
开宴的礼乐结束,嘉宾犹自回味中便进入献礼。期间乐师改奏新作的小令,会有歌姬歌咏助兴。因大宗师极看重教化,故每逢燕礼,就会*着亭位以上诸君交出新辞。好比西宫大人,无论怎样难办的差事无往不利,唯此一事,难赋深情,远不及他师弟玩得得心应手,酬唱频仍,少不得要多跑几趟兰亭巷,直觉压力甚巨。
今夜先由大宗师向宫无后作一献之礼,演奏的更是本人亲笔的贺词:
“绣幌朱楼宴夜冥,大音隽逸赋清平。
冰轮但许杯中满,乾宇何妨掌上轻。
剑气扶摇终有晦,森罗浩淼贵无名。
南山松劲长流水,便引凡身羡碧情。”
【大意是:
各小组注意!我们要年会聚餐了!都给我关机!好好听曲!
当我斟满了酒杯,月亮也被我握在手里。至于这个天下,还不是朕轻飘飘就玩弄掌心!
要知道杀机腾腾必定打不过我,你得学会隐藏才能占到先机。
为什么南山常驻松柏长青?因为宫无后你还是等级不够,不懂什么叫“一树碧无情”!
某安狂汗:师尊你……过个生日也不忘上课啊……给跪OTZ】
宫无后虽是心有不耐,但自小教养极好,故仍依礼接爵、满饮、称赞一番酒美,接着酌酒回敬。这时正好响起了自己信手乱填之词:
“江南梦好,春来风软意迟迟。乌蓬裂水,碧柳奔云,一眼天荒人未识。
“日暮斜影倩花枝,不敢言归去,负尽相思。”
朱寒听了歌,整晚都收不住笑的那张嘴又咧开了几分,道:“明明是公子贪玩,却硬说是花枝故意牵绊不放行,真真有趣。”
“那不过是新悟了两个剑招,拟态而已。”宫无后没好气地回了句,“吾自闭于软红十丈,何曾有过机会寻花问柳。”
痕千古坐在宫无后对面,颇自在地闭目静听丝竹管弦之声。因掌管闇亭一脉而积起的阴恻气息似被殿内醇厚的酒香融了,神色竟异样地沉醉。玉案斜倚,一时风情。右手支颐,左手修长好看的手指轻叩膝头、合辙协律,细细地品,偶尔腹诽歌姬某个商音没在调上。
其实于这专供官家饮宴调笑的弦歌清曲,痕千古自始至终兴趣缺缺,认定绝妙好音非夜雨飞檐、朝露碎波,不能成曲。自然,听者寥寥,和者无觅。直到很多年前,他以为找到了知音。然而当年高山流水一曲惊鸿,也抵不过光阴淘洗;彼时知交犹在,却是自己,已再也拨不动弦。
一番紧锣密鼓的主宾酬酢结束,大宗师最后举杯劝酒:“无不醉?”众人齐声应答:“诺,敢不醉!”于是享礼进入比较轻松自由的环节。席间凉守宫照例要表演新学的笑话,因其本就长得为所欲为、险象环生,故而搞笑指数狂飙突进,氛围一时间倒也显得和乐融融。
西宫吊影坐在寿星下首,至此诸事顺遂,于是心神一松,随即无限疲乏纷纷上涌,太阳穴抽筋似的痛。想打呵欠却是万万不能,看了一圈桌上的珍馐美馔,毫无胃口,想着还是举杯……却正看见师尊朝着师弟的位置遥祝安乐,两人眼中俱是流转着一股心知肚明的华光,看着竟有英雄相惜之感,双双豪迈地一饮而尽。西宫吊影便又转过头小啜了一口。
谁曾想眼前竟升腾起一片昏聩,登时头痛欲裂,身体忽冷忽热,片刻工夫五感也渐次抽离,酒杯坠地,惊破满席。
宫无后突觉旁边那人气息大乱,须臾间便人事不知地倒了下去,惊呼:“师兄——!”
正要去拉他,却见眼前人影淡淡,是古陵逝烟已至。一探西宫腕间,脉象急促,分明是某种急症,再看他脸色略带青灰,隐有中毒之相,虚汗密布,又兼气血两亏。
大殿里已经乱成一团。莫不是有人投毒?凉守宫嗷嗷乱叫着“护驾!护驾!”闇亭一脉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杀出,提神戒备。剑光森冷,歌女乐工早已惊呼避走,冲撞间杯盘狼藉。
大宗师是极冷静的,细想了一会儿便知是西疆之行的缘故。西宫吊影虽小心翼翼,但难免还是侵染了毒质,量极少,本无大碍,但连日里辛苦奔劳,*毒趁虚而入,身体却已无力抵抗,刚刚又饮了酒,更是借着酒力迅速扩散周身,这才猝然间昏厥。看似凶险,倒也只是好好休养便能自愈的,不过恐怕要受几日高热痉挛之苦了。于是默念心诀,一线沁凉内息自掌间缓缓渡到西宫吊影体内,静待走过一个小周天,见他神色稍霁,便唤人送回烟雪九重。
警报解除,众人皆松了口气,但西宫向来颇有人望,这下病倒,也无继续饮宴的心情,纷纷向大宗师劝慰几句便退了。
宫无后回到软红十丈,颇是意兴阑珊,默然由着朱寒替他换下礼服,兀自对着琉璃瓶里半死不活的蝴蝶发呆。
已经很多年了,从年少时西宫吊影再没打赢过自己开始,眼里心里就都只有古陵逝烟这座誓要逾越的高峰。有关这个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的回忆都已经冲蚀得只剩脑海一隅淡淡的明黄剪影,还有侍童天天嘴上唠叨的“西宫大人交待了”和“西宫大人特别交待了”。到如今,才察觉这个像钟摆一样精确运转的烟都主事也会病、也会痛、也会因为难过而面露苦色。
这个已经在他生命里存在感全无的人。
“公子既然担心,不如就去看看西宫大人呗?”朱寒正替主人梳头,铜镜里看到一张罕见的发愣的脸,就顺口说了出来。
宫无后一蹙眉,略转了头,道:“吾何曾担心?”
乌木梳子一顿,朱寒愣了一下说:“呃……我猜的……公子既与西宫同门,自然格外亲厚。这次西宫发病,也是忙着公子生辰还有烟都内外大小事务,听说很久不曾好好歇过。朱寒看公子进门起就没说话,便以为……”声音越说越小,眼角偷偷看了眼镜中人,倒也没觉得主人生气,没头没尾地停下了解释。
宫无后倒似认真在听侍童的话,淡然不语,随即起身道:“吾去看看。”
嗯,只是单纯的好奇,很想看看一板一眼、端恭持肃的烟都主事生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打定主意这便施施然出了门。
朱寒忙去点灯。宫无后夜里大多守着烛台冥思发呆,不常外出,故而找了很久才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盏落了灰的灯笼来,又点了蜡烛,急忙出门,担心主人走远。
谁知自家公子正在软红十丈门口等着。赶紧“嘿嘿”笑着追过去:“还以为公子不等我呢。”
“朱寒,烟雪九重……要怎么走?”
“呃,公子……”
早该想到,无聊之人举手投足、吃饭睡觉都是无聊的。既无被翻红浪,也无枕抛翠云,纵使高烧难抑,烟都主事依旧高枕偃然,没啥可看,就连忍着病痛的呼吸都那么刻意。
宫无后凑近了些,伸出的手指尖上新涂的蔻丹红得像要滴到西宫吊影脸上,细指一勾,把贴在他瘦削侧脸上的一缕*发拨开,无声相询:师兄,他真的,值得你如此付出?
西宫吊影一向身骨强健,从不生病,但经年积劳,这一病就如江堤决了口般来势汹汹。身体时而如走在刀山火海、时而如堕红莲冰狱,备尝交煎,病到后面,脑中全然是狰狞惑乱的幻觉,往日里苦苦压抑的情绪、焦虑,此刻勃然爆发,濒临崩溃。荼山之毒,算是领教了。
如此过了两三日才渐渐好转,偶尔能睁开眼,得到片刻清醒。然而即便醒转,梦中所见仍好似猛兽在紧追不舍,风刀霜剑、冲天火起……越回忆越心惊,越害怕画面却越清晰,直搅得人不堪重负、神思涣散,复又沉沌梦里。
彼时,四下茫茫,天玄地远,魂魄好像就快要离体而去,身体一分一分木然地沉重下去,胸腔被震碎、掏空,呼吸亦如凌迟之痛。
他知道这是在做梦,但无法命令自己醒来,手脚俱不听使唤,只能任由这场梦荒诞地走下去。
于是他费力地在支离破碎间辨识那个殷红的影子,拼命抓住那个人,继而,他听到自己气息奄奄的声音:“师弟……虽然我们师兄弟……情薄……但师兄……用这条命……代师尊赔你的一生,好吗……”
好吗?
瞬间人惊骇坐起,夜,栖惶。
待喘了好几口气,大脑终是清醒了些。
只是场梦。当然只是场梦。因为哪怕投胎下辈子,他西宫吊影也绝对不会这么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么段话,哪怕是对着师尊。
然而,那份绝望的重压还是迫得人几乎立时就要死去,指端残留的来自无后掌心的冰冷温度依然清晰,怀抱着他的人瑟瑟发抖的频率仍在呼应着此刻的心跳。一切的一切,如此真实。
突然间明白过来,虽然自己一直都对师尊言听计从,但潜意识里,原来也早就下了判断,师尊总是对不起无后的。不过总在刻意忽略罢了。
为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终究,自己没能力做到什么么……
他静静靠着墙,如水的凉意爬满了一身。大脑一阵空白,无力至极。
渐渐,恢复了暗中视物的能力,耳中也能听到夜虫希索的鸣叫和渺茫天地间那些未名的声音与寂定,接着,便嗅到室内一缕若有还无的荼蘼气味。
呛了好几口冷风之后,西宫吊影才开始后悔自己奔到软红十丈追问那个答案的决定。
难道要像梦里那般上去揪住人莫名其妙地问一遍?封印在梦里的那些感性的语辞,要怎么在清醒时分还能不以为意地道出?
懵懂混乱,人却已经到了门口。
果然软红十丈如常灯火辉煌,这间每晚都让西宫吊影担忧是不是走水了的红通通的阁子,依旧如从浊世尘寰里切出来的一段幽梦般,安详凄艳地浮动在烟都的夜里。
阁主独倚在香木桌上,正举着银筷伸进玻璃瓶里逗弄那些蝴蝶,朱红色罩衣恍若凤吐流丹的晚霞一般铺了一地。案头鸾镜窥人,遥遥一见,朦胧难辨,唯眼角那滴朱砂印记深深打到心底。
正要逃跑,却听屋里的人开口拦步:“既来了,怎么什么都不说又走?”
西宫吊影方才从迷梦虚境踏回尘世,陡然见其人、听其音,再一想自己来时的心思,顿时窘迫不堪,只得应付道:“没什么。这就走。”
“呵,西宫不妨直言。”宫无后放下银箸,盖了盖子,缓缓转了个身正对着他,“能让西宫带病漏夜前来,必有要事,宫无后莫不应允,即便是这会儿去杀一两个人……”他偏过头看向高处正巧洞开的一扇窗,四四方方小小的一块夜色漆黑如墨,半点星子也无。原交叠在膝头的素手一抬,虚虚一指,兴致不错地说:“今晚疏星朗月,正好取血试剑。”
西宫吊影果断判定自己来错,只能勉强道:“确无要事。只不过吾这一病,恐数日间方能转好,其间少不得要请丹宫多担待了。”
这话听着含含糊糊,宫无后略想了想,揣度对方是担心养病的时候自己又给古陵逝烟找事。心下不由感慨,大宗师杀伐狠辣,却偏偏有这么个实心眼的笨蛋忠心耿耿、一力回环。
抬眼再细看他师兄独立中宵之态:一向人前一丝不苟的人,此刻栗色的长发却慵散了一肩,应是美人病中,实在无力像往常那样高高束发,只在发尾随便系了个结,如此眉目神态全不是平常那个冷峭清绝的主事大人。大约是匆匆而来,只披了外衣,虚空地盖在几日里折损得厉害的病体上,再是君子风骨,也单薄得像是要在风中化去了。
宫无后一时怔忡,不觉吐出让西宫吊影踟蹰一宿、抓心挠肺的那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噫~~我怎么好像把师兄写成受了= =||| 【但是好喜欢丹宫女王气场全开,然后有意无意调戏(?)师兄的样子VVVVV
咳咳,不对,我要年上攻年上攻年上攻…………【其实互攻也行……唉,吾节*呢……
然后,我真的已经拼命在表现烟都高层们深厚的文化底蕴了,只是本人文渣笔废,写不出师尊的胸襟气魄,也表现不出丹宫的缠绵风流T T 嘤嘤婴,反正我们烟都各位大人都是文豪!才子!请这么想就好惹!!
然后是一些完全不重要的说明:
本文设定的烟都是非常重视礼仪跟文化的地方,毕竟是“大宗师”管辖的嘛~所以会有“朝礼”、“燕礼”、“祝酒”这些情节。但是自从毕业之后,当年学的三礼那些繁琐的规则已经基本忘光,所以请道友千万不要深究……………………
本章介绍陈设的时候出现了一对“青色素面玉璧”,因为本人家乡的关系,所以私心就设定烟都位于江浙一带,而这里也是良渚文化发源地,其中玉器是很重要的一块,又以玉璧最有代表性,其特征就是完全没有繁复的雕镂装饰,所谓“大美无言”,正好跟大宗师那一脉的老庄流派十分契合,故作此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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