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六、风烟漂浮缅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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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完这一章,会不会被打啊……

这年,苦境岁时坏序,方季秋之月,而寒韵已深。铅云低垂,凝然遏定,已连日不开,像一段难懂的欲诉还休。八荒易暮,四顾茫然,天地通为灰黯一色。时有浊风,急如捲篷,行人愁旅,莫不断魂。如这般隐忍了十来日,终于掉下一颗寂静的粒子,麻衣不可比其色,盐晶未足拟其洁,山有千仞无以阻其路,愁虽万端难于变其心,天然质素,从风远飏,不辞这污下腥臊之地,轻洁回旋,一落人间。

于是眉间一点刺痛,激得杜舞雩复从昏迷中慢慢醒来。

逆海崇帆关押刑讯异端的森罗罪狱占地宽广,整体造成一个天井,正中乃是一方空地,呼为“明庭”。差不多十年间里,刑房主人自第一日驾临,便总是正襟危坐于一侧廊庑当中的荆棘玉座,一身白衣,溷秽不染,虽貌非惊艳,却反衬得清圣难描。而明庭四周则一圈一圈罗列囚牢,呼天抢地之声、锒铛镣铐之击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为这鬼哭狼嚎充作点睛之笔的,通常是明庭受刑之人的声嘶力竭。处刑之际,远近囚徒时见利刃加身,红血白肉,相混为糜,时闻烈油烹躯,焦腐之臭,令人作呕,连“滋滋”油爆之声都格外折磨视听。多少人明庭一过,尚未用刑,就已疯傻,进来前妄言非议圣教典训的贼胆老早吓破。但罪狱司判方正严明的一张脸上永远看不出任何表情,薄唇一抿,目不转睛,大约天塌地陷、银河倒回九天也引不起他半点兴趣。他除了对圣航者谦恭敬慎,别人的脸色一概不理,教中位阶低下者恐惧其严刑峻法、脸黑心狠,视若楚江秦广,分明冠玉之面,竟愕窒不敢与接;位次在他之上的生老二尊也得不到他额外的通融,偏又介意他背靠地擘这个后台老板,其人行事惯会天衣无缝,也是拿他没辙;更难得的是天谕在他冷若冰霜之貌下,时感其一颗不着痕迹的七窍玲珑心、虔敬事之,于是乎,信赖日增,成就了人人尊称一声“秋殿”的这个人在逆海崇帆特立独行的玄妙地位。

杜舞雩披发散服,汗垢遍生,恶气*面,骇骇然若疯魔。锁骨被刺穿的那个血窟窿已经结痂,黏着着破碎的衣料,黝黑凝结的一块。但毕竟是风岛之主,修炼多年的这副身体的愈合力也远迅于一般人,受此重伤,竟然也在短时间内自愈至此,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接受下一轮酷刑。秋殿调|教出来的狱卒个个精于典刑,认穴辩位奇准,割面削足,一刀一刺,必令惨痛锥心,但绝不致死。他轮番受刑,或钝重、或尖锐、或剔骨、或霆击,连绵不断,身上已无一块好肉,亦不知还没有连着的骨头。干裂起皮的嘴唇努力地开合两下,好多吸入一些空气,让这具冰冷而沉重的残躯恢复些许知觉。然后又试着动了动手脚,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泠然的铁器峥嵘之音。垂落的视线已无力分辨出更多色彩,只有突然飘入的纯白衣裾如此鲜明。

司判好似秋日天际孤高的烟云。“死尊果然顽强,一百八十多套刑罚下去,终究,还是不肯归返圣教的崇辉之下吗?”

“错了……我们都错了……”如一对铁锈斑斑的铁器摩擦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下方传来,“这是不仁……是不义……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心而……呃!!”他突然一声痛呼,一处剧痛,全身崩裂,一对灰蓝色的眼球上翻露白,几乎要挣开肌肉神经的束缚、脱眶而出了。

是秋云裳让人闪电般急速拔下了他的残存着的一片指甲。这下总算十指都干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舞雩浑身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碎成一堆,甚至不敢呼吸,随便一个轻微的举动都会引发自上到下、排山倒海的创痛。铁链叮当响成一片。

秋云裳却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算得上“失望”的表情。十年里,还没有哪个人落到他手上是不肯改口的,但这个祸风行,公然叛教,更酸腐至极,就算是一身铁骨,也该被他磨没了,可这家伙大概笃定了主意死不悔改,莫不是吞了秤砣了吧。

他微微一叹,吐出旷日持久的倦意,“死尊果然是威武不能屈,秋云裳只有感佩心折。”他让开一步,笼着手道,“既然如此,逆海崇帆的神圣信仰,便要拿你祸风行的血,来洗罪图新了。”

杜舞雩昏聩良久,不辨日月更迭,乍然闻听此语,还需吃力地仰起头通过对方的表情来确定:他们终于耗尽了耐性,决心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了么?

秋云裳眉长眼细,眸光清锐,炎凉不侵,唯有长睫乌发间密布的孔雀蓝玉屑,荧荧粲粲,添一分仙气翩然。“秋云裳受命于天谕,遵逆海崇帆圣教法典,按异端论处,赐予你祸风行以枭首极刑。”

终于要结束了。杜舞雩身心一阵松快。

雪霰渐渐大了起来,一颗颗冰珠在敲打着他。秋时已过。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冬天杀尽万物,再从死寂中分娩出完好无损的开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都不言,他杜舞雩还需要说什么呢?

他被人卸除了那些镣铐,像一只残破的麻包,被一路拖行至明庭正当中的铡刀前。

“吾以为,杜舞雩,”一直寂寂地坐在上位的秋云裳望着他屈从的背影,忽然开口,“你是有德而威的君子,视息人世,但凭一腔浩然之气,槛阱之陷、缧绁之辱并不能夺去你创教之初心……”

创教之初心?

那是多么久远前的事情了。

但即便初心还在,他铸下大错在先,逃避躲藏在后,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一颗初心也已污秽不堪,且让它随着自己永埋于地下吧。

“……但你身困囹圄,势位屈于匹夫之下,志不得张、道不得广,腾蛇失雾,比于蚯蚓,你,真的甘心?”

杜舞雩深锁的眉间涌上一重困惑。秋云裳到底要对他说什么?为何这些话、这种语气,竟然那么熟悉?

好像某一个孤鹜落霞的天宇下,碧海推潮,一眺成空,有人也是这般取笑他:“西子衣褐,见者旋走;尧舜见逐,美政不行。风入青云、心逐骇浪,我以为既负扫除天下之心,怎能安于一座世外孤岛?”

当时以为是在劝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在宣称自己的野望?

但现在看来,刽子手手起刀落、他身名俱灭,曾经的对与错、是与非一概泯灭在万古江河滚滚,无声无息。而那个人,也不过是顺从本心,却真真切切一步一步登凌绝顶。南面而王,自然令行禁止,权重之下,自不必忧谗畏讥,甚至要改变规则,牵举国系于一身,又如何?可曾山崩地裂?可曾日月颠倒?倒是自己,总归,负尽风流清狂名。

但,都罢了。

尺宽的刀面被缓缓推起,雪亮如鉴,照过眼帘的瞬间,他看到远远坐在那玉座上的人,赫然就是……

心神巨震,他忙要转头去找。狱卒们以为他要逃,纷纷拥上,一使力,“砰”的一下生生把人摁在刀下。水色的发丝在拉扯之后散了一脸,模糊了视线。

刀风起,尘埃落。一种透骨的压力遽然降下——

杜舞雩闭了眼。

“等等。”

刀锋骤然停于颈上毫厘。

杜舞雩心重重一跳,随后半晌都不在收缩扩张。他睁开眼,松了牙关。空庭萧索,全部的人皆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行刑突然被阻,一时俱不能转圜,竟皆呆滞当场,如梦初醒,震骇无声。唯有一缕断发随风雪飘转,落在眼下。

是秋云裳,正垂眸看着从宽大绣袍中伸出的秀气手指,显然是掐算过什么。“吾决定将祸风行的死期改到明日……”

他不咸不淡地宣布缓期,落在杜舞雩耳中却是惊雷一般。

那种震慑,似将人脊骨折断了一样。他须臾间已*出了一身冷汗,气空力尽,原本视死如归的人,这一刻,竟像个普通村夫、只觉得饥渴交攻。什么情*、气节、志向、抱负,投入洪荒,也只是那么渺小的一点,遍体饥寒却在真实地提醒他,他并不因为怀揣了什么高尚思想就有何不同,除开那些为命运所眷顾的极少数人,杜舞雩,和这芸芸苍生,是一样的身体发肤,总归为一个皮囊。

终于释然了,放下了。双眼不断落泪。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大是大非,有的,只是他能够感知的真实罢了。

那个人早就看透了一切:“取天下于天下人,大不韪也,皎皎者以为污。然古陵逝烟,无愧。”

杜舞雩记起了所有,对的、错的、想要做的、没完成的……纷纷扰扰一口气转过眼前,不甘心啊!

“……本座突然想起,明日为乙丑年辛未月辛酉日,全阴之日,丑正时分更是天谕选定的‘暗夜大阵’开启之时,便将祸风行的处决权充祭祀之仪,以保我教三十万赦天大祭……”那一头,秋云裳还在慢条斯理地宣读旨意。

“尘世暗夜”……“三十万赦天大祭”……

灰蓝色的眼中终于起了波动。

“……将人犯押下去。”秋云裳执朱笔在判词上一勾。

一声喝止震惊四座:“慢着!”

风带鹤戾,玄色衣袍扯着满天霰雪簌簌。秋云裳抬眼看去,不早不晚,弁袭君竟抢在此时出关了。

“秋云裳,你好大胆!死尊一案未经本座核准,你就要先斩后奏了么?”

秋云裳不闪不躲,坦坦荡荡:“圣裁者掌圣教法典,以佐圣航者经纬四方,秋云裳唯圣裁者是听。”

弁袭君扫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杜舞雩,依旧傲慢诘问道:“那么你擅自判定我教创教元老之一为异端、自作主张定下刑期,也是问过我的意思了?”

秋云裳恭敬一礼:“秋云裳惶恐。但圣裁者此前闭关,并不知晓祸风行当众诋毁逆海崇帆教义,犯上作乱,罪无可赦,实是我教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之徒。”他抬手轻挥,便有人取来厚厚的一叠文书呈到弁袭君面前,“相信圣裁者看过这些大逆不道之词,也会做出同样的裁决。”

弁袭君冷眼横扫过去,那人乖乖退了下去。不用看他也知道杜舞雩吐不出什么好话。“不论他此前说了什么,提刑逆海崇帆四尊之一是大事,吾需重审此事,你不必插手。”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里子面子,只管摆下上司的威严,明着就要抢人了。

“恕属下难于从命。”秋云裳丝毫不为所动,“祸风行一案秋云裳直接受命于天谕,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如今罪证确凿,自然是要按律处斩。圣裁者若有疑虑,秋云裳愿一同前往玄境明都对簿。”

“秋云裳……”弁袭君咬牙、沉声一喝。

陡见黑光燃烬,六赋印戒已然上手。

罪狱众人眼中流露出惊恐,倒是并没有更多的慌乱。他们一向只听命于秋云裳一人,司判行走坐立稳稳当当,他们也不必自乱阵脚,只是低下头,沉默地警戒着。

秋云裳一直温雅地笼起来的大袖终于抖开了,伴着掌风浮动,白衣招展,继而烟光凝、寒气升,大量的雪珠萦绕一身,自摊开的掌心拉伸延展,若发琼枝。冰凌长至三尺,秋云裳蹙眉轻叱,冰晶迸裂,细末纷糅,脱出一把极细的兵刃来。

弁袭君默念出一个名词:“凌迟……”

正是秋云裳的佩剑。剑身极薄极窄极韧,省略了一切装饰雕镂,故而又是极轻,相应的,对剑者的*纵与发力有更苛刻的要求。十年来,弁袭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出剑,不知他深浅,更没料到的是,他居然如此强硬。

“即便圣裁者是秋云裳主上,但若要挑战逆海崇帆权威,属下也只能说一句‘得罪’。”

说话间,便有雪光衔耀,灌入双眼。

再看去,辄仿佛有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洒落白羽飘零,笼盖四野。看似轻盈的飘羽,实则以剑气联缀,一招之内,已在明庭内密密拉开了杀网。

弁袭君知晓关窍,不敢轻举妄动。

秋云裳玉立于蔼蔼浮浮、浩瀚皎洁的光影中,飘飘有凌云之致。白刃启,他轻吐一声:“天羽斩——”

恨断天涯上,三人博弈,抑或一人*局?

西宫吊影一如既往地沉静,一举一动都有如白描。只是面上透了薄红,若酒生微晕。

他拾起方才被他震落的朱虹,寻常一样交到宫无后手里。

好像那么多年间,那么多云霞满目或是烟雨涨池的季节,递给他一个苹果、或是一卷书。

这一次,却是不容他再逃避,覆着他的手,用力握紧。

掌心滚烫。

为何,又要再经历一次?为何,要一遍一遍颠扑他对于感情与信任的、仅存的一点常识?

宫无后对这个人,第一次感到幽暗沉痛而无限费解。

好像怕他听不懂方才的那段呈堂证供,西宫吊影望着他的眼,清晰有力地作下最后陈词:

“……所以,当年你父亲之事,西宫吊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宫无后拼命摇头,心肺痛绞难抑,强忍着就要涌出口的血腥。他想挣脱西宫吊影的手,但现在的他已经做不到了。

古陵逝烟正在他们身后,倚着冰冷的岩壁,混混沌沌地终于听到这句,骇然失色,却口不能言。他气血受封,动弹不得,唇舌发木,更有一对赤铜双珠飞转悬停于他身前,互成犄角之势,封住了他现在所有可能的动线。

西宫吊影似是终于说出深埋心里多年的事,无限轻松,眼前铺开了大道之行,供他翱游周章。“人死不能复生,西宫吊影能偿还你的,只有半生自由——吾以烟都主事之名,宣布烟楼,放弃血泪之眼。若今日,朱剑必饮一人之血以疗饥,西宫吊影这条性命,你尽管拿去。”

古陵逝烟眼前洪涛汹涌,知道是徒劳,却还是无声地唤出两个字:吊影——

宫无后觉得自己所处世界的最后的尺寸之地也已经被这字字句句侵蚀瓦解、全线崩溃,他已无肠可断,泪竭心灭,只剩下夺下那把正缓缓划过人肉身的剑。

——他们三人怎会如此?!

三个本无亲缘、各安性命的人,生生被绞在一起,活活系成一个死扣,甩不开抛不掉放不下也忘不了!甚至不知道究竟为何而妄执至此,倥偬至今,已将彼此割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宫无后真的受够了烦腻了,他只求一死、斩断这个冤结,从此跳出三界五行,却为何还要被告知:你恨错了,你该去报复的不是那个人……

这是怎样的笑话?

西宫吊影毫无知觉地抓住剑刃,缓慢地引着那锋利难当的铁器自右边肩头一路切割至心口,语气一如任何一次朝堂上的交锋,滴水不漏:“……但不论结局如何,宫无后一旦走出这里,恩怨是非,一笔勾销。”

前缘、往事、此刻、来生,一笔勾销。

血艳剑锋一点一点,没入寸许。

血泪之眼,生而为杀。朱虹出鞘,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一死果真万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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