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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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酥手,玉阑干,衣带流香,春梦柳烟残。

觉起正衾寒,云迷江帆,月落关山。纵朱门重掩,绮年偷换,玉蝶哪堪簪。

(——次韵宫无后《红罗帐,怯春寒》)

“竹君。”

被唤“竹君”的人隔着珠帘“唔”了一声算作回答,兀自低着头挥毫泼墨。他身姿高畅,眉目疏朗,一手扶着绣有竹纹的宽大衣袖,一手执一细管羊毫,腕间轻抖,瞬间落下数笔。精心梳起的发髻缀着碧色的流苏,并着华服上钿璎累累,亦随之轻轻翕动,远望有依依风荷之态。

红衣女子端着茶走到案前,见三条屏已绘好其中梅花、兰草两幅,画师正工笔细摹一树玉兰。

竹君身世成谜,大约十年前开始蜚声画坛,尤工于花草,每有所成,必引来远近争往画院围观。盛名之下,人们连他长年眠花宿柳也一并包容了。也只有这“柳含烟”的一对双生姐妹花魁最知他心意:此人气韵优华,定然来头不小,晃荡在这声色犬马之地,不是为了遮掩还能是什么。既然你出得起价码,我便陪你演这出大隐的戏。如今世道艰难,哪容错过这么好的生意。于是二人心有灵犀、一拍即合,竹君就在柳含烟长期驻扎下来。

竹君之作如今已炒至平尺斗金,何况这足足五尺的三条屏?于是笑问:“竹君这又是讹了哪家贵胄?”

谁知竹君停笔凝视画卷,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里似有水烟澹澹、温婉朦胧:“是赠友。”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声若击玉,泉流漱石一般好听。

又进来一道杏色人影,细看下去,长着一张跟红衣女子一模一样的脸孔。方才的对话正巧被她听见,再一看竹君的神情,虽只是秋毫般的细微变动,也让人觉察出不同于往日浮华浪荡的如许情意。她们这些女子察言观色何等厉害,立刻揭穿:“只怕是名画赠美人吧?”

“哎呀,真的被小绿你猜中了!确实是老家的美人在找我回去呢!”

“啊?!竹君什么时候娶的妻?竟诓骗我们姐妹到今天!”小红绞着手绢,一下子眼中已是泪光点点。

竹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乐不可支,不觉折扇上手,哗啦哗啦地摇起来,金发流光,鬓间一缕缕流苏飘举,端的是意态风流。

小绿也推搡着他恨道:“竹君流连花街数载,逢年过节也不曾回什么老家,今儿突然转性,岂不是很可疑!”

“唉,说来惭愧,之所以漂泊在外,实在是因为家中那位,着实彪悍啊……”

“哼!果然!执帚悍妇罢了!怎比得上我们姐妹更像你的娇妻美妾啊?”

竹君笑得一发不可收拾:“非也非也,悍则悍矣,实是风华绝代,邈若姑射仙人……啊,说起来两个小的也不错,一个风神蕴藉,一个艳冠群芳……”说着说着,目光变得悠悠远远,早已神飞。

“连小的都有了吗!!”

“还是龙凤胎??”

两花魁柔肠寸断,泣涕沾襟。

千里之外的烟都,最有权势的三个人同时打了个喷嚏。

就算是这样,朱寒也觉得方才舞剑的公子美得不可方物,剑气凌空,红衣飘飘,像月下盛开的虞美人一样。

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宗师每次都对公子凶巴巴的……大宗师是坏人……比起来,西宫大人多温柔啊……不知道西宫大人什么时候能坐到“陵”字位呢?那时候公子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啊!罪过罪过!我怎么能想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宫无后回头的时候,正看到朱寒堪堪收起一脸花痴的表情,埋头继续挥动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打扫庭院。

他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布条,当日被大宗师震开的那一摔,撞得极惨,又值夏日,需两天换一次药避免发炎,结果每换一次都会把长出的新肉扯开,以致拖拖拉拉到现在也没好。

这让从来都觉得是全世界在亏欠着自己的宫无后第一次有了内疚的感觉。

奈何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他才发现,再要嘘寒问暖也只会显得滑稽。

“丹宫从来不会做错。”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事物,值得你为之牺牲或改变自己。”

那晚西宫吊影临走前对他说话的时候,声音绷得很紧,像一块块就要折断的钢板,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千钧的重量,压得他一阵发蒙。到这会儿,他看着包着头的朱寒,那种像被掌掴的火辣辣的疼与羞愤才缓缓地涌上眉头。

确实,他从来只为自己而活,至于别人是生是死,一概漠视到底。即便是自小就跟着他的朱寒,大概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回应过那份忠心。他看似总在维护自己的侍童,不惜和大宗师闹翻,但也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去向古陵逝烟宣战,达到自己逆反的目的,哪一次是真的为了这个人好呢?

他悲哀地发现,他自己,与大宗师,根本就是同一类人罢了。

“朱寒,院子不是昨日刚刚扫过?”最后只能这么迂回地表达下关切。

朱寒摇摇头说:“这两日风大,落叶灰尘很多。西宫大人最爱干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被他看到脏兮兮的不好。”

正觉得灰心的宫无后又被这句话牵起另一番压抑来。

数日过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出手臂上的疼。那还是无意中拉起袖子时,才看到手腕那里也是浅浅的一道痕迹。

分不清和脖子上的那一道孰轻孰重,哪一个人更用力,哪一种更让他痛苦,却足以把灵魂生生撕成两半。

于是他说:“西宫不会来了。”

他随便把剑一收:“你不必扫了,去歇着吧。”

朱寒果然会错了意,扶着扫帚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啊!听说西宫大人正忙着对冰楼的战事,忙得天昏地暗、脚不沾地呢!”

冰族的历史正如同冰楼所处的广袤平原一样,直白浅显,没有任何山重水复,就是为了争取一席之地而向四面八方不断扩张的征伐与坚守。冰楼的城堡便是对这段千年历史的无声述说,攻防兼具,一个个巨大的塔形建筑连成一体,顶端则砌成浑圆饱满的穹顶,耸天而起,方阔端正,彰显着王室威严,也是一马平川的雪原上最坚固的堡垒。

疏楼龙宿缓步登上城楼,长长的紫发在风中飘散,宛如他的一件华丽战袍。“知己知彼,不知道冰王对冰烟一战看法如何?”

玄冥氏转过身看向他道:“烟都在烽火天榜位居第五,冰楼甚至没能入选,还需要过多的说明吗?”

龙宿也是爽朗一笑:“倒未见冰王有半分愁色。”

玄冥氏拿着冰笛轻轻击打掌心:“冰楼从不畏战。不论对手是谁。”笛身清莹秀澈,光照上去,极是通透,被他握在手里好像一根金光闪闪的权杖。

龙宿远远望着这片简直让人惊叹的广漠冰域,正色说:“吾已知晓冰王无意于天下干戈,所谓‘不争是争’,冰楼这一仗未必会输。”

玄冥氏一凛,道:“还请龙首指点。”

“不敢。烟都虽然积累多年,实力强盛,但毕竟劳师远征,冰楼只要行一个拖字诀,倚仗城池之固慢慢消耗烟都战力与斗志,时间稍久,他们必然自乱阵脚,不攻自破。”

玄冥氏点头道:“正是如此。”

“冰王只需记得:无论何时,务必坚守不出。这样,定可一战。”龙宿下意识地摇了摇扇子,沉吟片刻,复又问道,“吾记得此前冰王提过,四境功体相克,而风岛正克制烟都武学?为何不联手杜舞雩,岂不是胜算大增?”

玄冥氏叹气:“这个办法我早就想过,但是,我找不到他。”

龙宿狭长的美目一抬,颇是疑惑的样子。

“驭风岛原位于西溟,是一座海中孤岛,常年风暴不息,原本上岛就艰难,如今更有一重云雾将之很好掩藏,依我之见,应是烟都的‘雾锁烟迷阵’。若不能解开阵法,冒然闯入,恐有性命之忧。以古陵逝烟的心计,自然一早就预料到我们的动作,一剑风徽恐怕已经被他软禁,身不由己了吧。”

“看来对手为了这一战,当真早早布局,滴水不漏啊。”

二人一时无言,又一起看向这片霜雪包覆的天地,风声劲,像是神女演唱的歌,于是,这广袤无垠而又悲凉荒芜的空间,慢慢地,也让人感动起来。

宫无后一个人站在软红十丈的庭院中,夜风吹落他长长的影子,两侧高悬的大红灯笼,光散四下里。因为西宫吊影极看重这一战,故而整个宫里都按照一种紧凑而胶着的频率在走,枕戈待旦,*练阵法,独独软红十丈始终游离在外。这会儿合宫寂静,更像被遗忘了似的,自顾自飘逸。

战事在即,连朱寒也告假回去帮他当军医的爹收拾行装。

他记起不久前才刚刚拜访过的那座红厝瓦的院落,药庐时时都弥漫着植物与泥土的清甜味道,早晨或傍晚,烟都雾气正浓的时候会沾满一身。

游山玩水直到日暮时分回去时,肯定会看到朱寒父亲迎到柴扉边等着他们,身后炉烟冉冉,香飘四溢。

这就是他一直希冀的人与人之间那点平凡的善意。可等到真的遇到时,也没有感到多少陌生和惊喜。

大概是因为不论是星辉遍地的夜里,还是鸡鸣欲曙的拂晓,他走在通向冷窗功名的路上,也总有一个人等候在那里,碧眸盈波,语带笑意:“师弟,你回来了。”[注1]

只不过从未留意,从不回应罢了。

他眼里只有那扇门、那盏灯。他迫不及待要去开始一场怨憎会,或耀武扬威,或强词夺理。

如果哪一次他愿意回头,想必也能看到溶溶暖光里温柔而美好的脸。

宫无后颇觉无聊,又慢慢走回阁子里。

他正一支一支点起红烛,这时,细细的一道风穿堂如殿,烛火轻晃。

却是闇亭一脉的鹤亭凌空。他带着一封信函来交到宫无后手里,低声说:“丹宫,这是西宫让交给您的,西宫交待了让您依策而行。”

宫无后迟迟没接那封信,半明半暗的殿中,只见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愈发难以揣度。

他似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接过信封,挥挥手让人下去了。

薄薄一张纸笺,条条计算精当,不知耗费心血几何。几时攻、几时守、分寸拿捏、路线设计,还不忘提醒注意提防冰楼王室的雪礁精粹……无不被西宫一番炼字遣句说得清清楚楚。客观冷静,毫无感情。

只有那些笔迹,他一眼认出是西宫吊影从小苦练的馆阁字体。西宫少有才名,其中一手正楷早早就是烟都世所推重。银钩铁划,运笔的力道含有一种类似青铜器上铭文的瘦劲,却又恰到好处地把锋芒掩藏在接近柳体的细婉转折之中。字如其人,不卑不亢,是被烟都大宗师钦定的宫体正宗。全境的童蒙老叟意欲在书法上用心者,莫不以此为圭臬。

宫无后盯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字迹发愣。他慢慢回忆起小时候就是跟在西宫后面念书习字。

五岁以前,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也不爱在枯燥的诗书上用功,大宗师无暇理会,结果倒是总被他站如松、坐如钟的师兄教训。然后期期艾艾地沾着一脸鼻涕眼泪照着西宫的字,规规矩矩抄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文章。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总有温暖静默的日光照在书案上,淅淅沥沥的灰尘在光阴的璀璨里轻盈飘起。

只可惜,也只是几张纸,随便一阵风吹过,到如今,他写出的,终归是西宫吊影当年无论怎么言传身教、也调不过来的龙飞凤舞。

宫无后看着眼前苍劲字体,渐渐觉得不久前被划拉开的心上的那道口子也再度顽强地愈合,胸腔里跳动的那个东西甚至比之前更硬了几分。

烛火一点一点蚕食掉那张纸,瞬间的光芒大盛,又迅速地湮灭于灰黑的余烬里。

——这一次,宫无后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

从此以往,你我两清,再不相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可以参看《轰动武林》不知道多少集,丹宫刺杀凤座回来之后,西宫跟他打招呼的场景,超温柔~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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