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救赎之吻/俞寒洲,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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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轮和画舫挨得挺近, 即便因为馥橙的要求,下午画舫特意往东边驶出了一段不远的距离, 可俞寒洲手下的靖安卫一个比一个精明, 在没有收到宰相大人明确的吩咐之前,他们是绝对不能让馥橙的画舫脱离游轮的安全防御范围的。

所以,在馥橙「颐指气使」, 佯装骄矜地支使着人把画舫开走之后,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俞寒洲的游轮也跟着开了过去, 紧紧跟在后头。

那游轮技术先进, 备有防御炮台, 俞寒洲特意开了这艘游轮来, 便是为了保护馥橙用的。

夜色之中,型号稍小的画舫紧紧挨着型号巨大的游轮,看着倒像是寻求庇护似的。

月光如水,江面上一派平静。

俞寒洲踏过两船之间连接的踏板,轻功一个起落,矫健的身影便率先落在画舫的甲板上。

身后一众侍女小厮紧赶慢赶地追了来, 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安静静地分列两旁, 守在廊沿下。

然而俞寒洲却没有直接进馥橙的卧房, 反倒负手立于甲板之上, 眺望远处的江岸。

高值跟着抬头看了一眼, 便缄默地垂手而立。

从这个方向看对岸, 正好能看到灯火辉煌的国公府。

若以本朝律令来看, 国舅一家即便再受圣宠, 也不应当将国公府建造得如此逾制。起码, 不能是这般隔着一条衡江都能远远望见、媲美大内皇宫的壮阔气派。

须知俞寒洲权倾天下,那宰相府在建造时,也是严格按规制来的,连皇帝特地下旨扩建,都未曾动摇俞寒洲的决心。

只是这些年来,老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臣也未曾对此提出异议,俞寒洲更是对此视而不见,仿佛未曾留意似的。

高值又偷着瞧了一眼前方那长身鹤立的男人,只觉心下微微发怵。

有时候扳倒一座山,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罢了。而这个契机……

高值今日没敢动那请帖,并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莫非那封来自国公府的请帖有什么猫腻?

“高值,传令靖安卫,国公府世子白远清,宠妾灭妻,强抢民女,国舅爷教子无方,管教不力。明日,本相希望各御史大夫集体上书弹劾此事,能做到吗?”

须臾间,静默肃立的俞寒洲忽然扔过来一本折子,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高值闻言浑身一凛,忙将折子摊开细细看了,这才收入袖中,躬身应是。

“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待高值领着一批靖安卫走了,俞寒洲方收回看向国公府的视线,眸色凉薄。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故弄玄虚,拿生死来威胁他的人?

俞寒洲缓缓阖眼,气息沉凝,片刻后,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

“启禀大人,世子醒了。”

俞寒洲下意识就要回头。

却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到底是未曾那么做,只淡淡地问:“他在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世子不让奴婢们进去伺候,春喜也守在外头,说是世子想自己待一会儿。”侍女如实回答。

“本相知道了。”俞寒洲说了一句,垂着的手微微收紧,反复摩挲着手中的折扇,须臾又问,“他可还在闹?用了膳么?”

“世子刚刚睡醒,有些惫懒,看着倒不像情绪不佳。申时末世子用了药汤和粥,这会儿世子说不饿。”侍女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俞寒洲闻言,手上摩挲折扇的动作便停了,并未再开口,略站了站,转身却是往画舫上小厨房的方向而去。

侍女们见状瞪大了眼,忙紧跟着听候差遣。

——

春喜早已站在馥橙的卧房外,远远瞧见了俞寒洲。

秋夜冷寒,地上铺了一层落霜。

银色的月光照在男人的背影上,看着挺拔如青松,清俊异常,端的是光风霁月,与白日里身着朝服时很是不同。

只是这会儿俞相来了,没来寻世子,反倒去后院做什么?适才俞相明明很是急着找世子的……

春喜想不通,以防万一,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小声道:“世子,俞相来了。”

馥橙这会儿已经睡醒了,正懒懒地抱着绵软的被子,手里抓着血玉暖手,很是惬意。

哪知春喜突然来这么一出,吓得他手一抖,那玉便滚进了被子里。

馥橙忙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伸手细细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血玉,塞到心口捂着。

他睁着眼,扭头看了看紧闭的门,一时微微蹙起眉,嘟囔道:

“他好像没懂我意思……这可怎么办……”

下午闹了那么一出,还特意将画舫开得这么远,馥橙以为就俞寒洲那样强势的男人,肯定自尊心很强,知道他不愿意,就不会再来了。

谁想到晚上还是来了。

明明他没给他留面子,很是任性了,怎么俞寒洲还没生气不管他?

馥橙将胸前散落的乌发胡乱卷了卷,又松开,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捂住心口。

一时间只觉胸腔气息翻涌,喉咙也痒得不行。

他这阵子有血玉护着,基本感觉不到痛楚了。

可与之相对的便是,没了痛觉之后,身体便变得格外敏感,只要有一点点不适就会被无限放大,折磨他的神经。

馥橙拎过帕子掩着唇咳了好几下,才感觉好点,丢下帕子,将被子拉高,怔怔地看着门窗。

其实下午他一开始并不是铁了心要和俞寒洲划清界限的,当时只想着避一避,能和俞寒洲好好谈谈是最好的。

可后来闹了一会儿,靖安卫忽然送了个请帖来,说是国公府的帖子。

记忆里,国公府也就是国舅爷的府邸,国舅是皇后的兄长,他的儿子叫白远清,是个比太子还渣的渣男,家中妻妾无数,强抢民女更是家常便饭,为人阴险狡诈,也是彻彻底底的太子党,多次撺掇朝中的改革派大臣,和俞寒洲对着干。

白远清和国舅都是很有脑子的人,等同于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能走到今天,很大部分是靠着这两人出谋划策。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馥橙,也是和白远清见过的,当时白远清就对馥橙见猎心喜,奈何馥橙是太子钟情的人,白远清虽然行事浪荡,但大局上很是拎得清,便没有对馥橙出手。

可以说,原主馥橙和国公府的关系还算是明面上过得去,起码白远清一向捧着馥橙。

国舅虽然不喜馥橙魅惑太子,但这老狐狸惯会装腔作势,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就这样一家子,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在馥橙这里吃了大亏,所以,他们给馥橙发请帖,绝对心怀不轨。

馥橙接到请帖的时候,因着自己如今不识字,看不懂,便丢在一边。

本是不欲理会,谁知才刚刚放下那帖子,脑海中竟就缓缓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卦象来……

那分明是他之前用过的占星术。

随即,占星术卦象几经变化,竟是将那帖子里的文字,直接转化成了现代常用的文字。

馥橙安静地将那帖子看完,也没看出什么奇怪的信息,大意都是一些客套话,没什么可在意。

他将帖子捏回手里翻了翻,盯着那些天书一般的文字,脑海中的卦象依旧挥之不去。

这般看了许久之后,馥橙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那帖子似乎有两层……

他支开了春喜,默默拆了请帖,就见里头写了一句看不懂的古文,接着脑海中的卦象便浮现出一行字:

【勾引俞寒洲,如果你不想立刻死的话。】

这话未免太猖狂了,馥橙不以为意。

他们说勾引就勾引,那他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而且太子和国公府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要听话?

馥橙看那帖子不顺眼,就想把帖子撕了。

谁想这个念头刚刚一升起,卦象陡然变幻,心口处便猛地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绞痛……

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席卷了全身,疼得他揪紧了心口,冷汗当即便落下来了。

与此同时,馥橙浑身上下的关节处也开始泛起了隐隐约约细细密密的疼,伴随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冻得他面色苍白如雪,背上的蝴蝶骨止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颤。

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得让人觉得可怕。

【遵循命运线,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卦象再次明晃晃地警告着他。

馥橙纤瘦的指节无力地去摸心口的血玉,触手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凉,再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温暖。

他一时无助迷茫极了,下意识就转了头,想找俞寒洲。

可不知为何,那褪去血色的唇轻轻动了动,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失声了。

馥橙侧过头,努力想将枕头边上放着的乌木折扇抓过来,却是坚持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堪堪将折扇无力地握到手心里。

此时的他浑身冷汗涔涔,单薄的雪色亵衣黏在身上,已然没有半分力气了。

脑海中盘旋着的卦象忽隐忽现,却始终未曾消散,明晃晃地昭告着某种事实……

馥橙微微合了眼,忽然感觉到了些许难过。

他不怕死,可他如此畏惧痛苦,畏惧痛苦的时候无人在畔,无枝可依。

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的居然是俞寒洲,只有俞寒洲能让他不痛。

可是他明明已经算过卦象,占过星,知道一切了不是吗?

卦象里,俞寒洲对「馥橙」一见钟情,「馥橙」却始终惦记着太子为太子效力,最后俞寒洲带着「馥橙」战死沙场。

一条不可违抗的,可笑的命运线。

那枚血玉能救命,根本就不是它本身有多么神奇,而是因为它是俞寒洲的贴身物品。

在命定的卦象里,俞寒洲会带着他活到殉葬的时候,所以血玉到了馥橙身边,等于馥橙靠近了俞寒洲,俞寒洲不会想要他死、也不会让他疼,所以血玉缓解了馥橙的痛苦。

可当请帖带着密令出现时,新的命运线——也即馥橙听从密令勾引俞寒洲、窃取情报的路线正式开启。

当馥橙想要撕毁请帖,反抗这一切的时候,卦象自然就会想方设法让他低头。

就像那段时间,馥橙怎么寻死都死不了一样,只因为时候未到。

如此简单的事实,他却忽略到了今日。

馥橙将折扇贴到心口,终于明白了原主为什么铁了心要死,要逃离这一切。

原主自幼跟着老国师,他比谁都要清楚占星术的力量,清楚命运和卦象的无可转圜。

而这一切,如今落到了馥橙头上。

馥橙闭着眼,生平第一次真正觉得委屈。

他艰难地翻过身,将头埋到被子里,因为疼痛而发颤的脊骨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夭折。

凭什么呢?

他不想按卦象为太子效力,不想害俞寒洲,不想做命运的傀儡。

明明如今的一切,俞寒洲提前来找他,血玉保护着他,已经和卦象有很大不同,为什么最后还是走上了同一条路?

馥橙安静地躺了许久,久到身上疼得麻木,才伸出手,将请帖拿了回来,合上,塞到枕头底下。

随着这个动作艰难地完成,熟悉的暖意再次回归,胸前的血玉也再次发挥了效用,将疼痛驱离。

馥橙撑着身子坐起,摇了摇铃,命外头的人备热水沐浴。

春喜进来见他面色如雪、整个人疲惫得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惊得以为他又发病了,忙就要去喊人。

馥橙却喝住了她,只命她取黏胶来,自己粘好了帖子,接着便执意要求靖安卫将画舫开走。

后来他沐浴完,便睡了一觉,一直到现在。

听着门外春喜不安的脚步声,馥橙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懒洋洋地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却是什么都没摸到。

请帖没了。

他微微蹙起眉,坐起来摇了铃,等春喜进来,便问:“请帖去哪了?”

春喜愣了一下,不安道:“世子,请帖刚刚被靖安卫取走,呈给俞相了。”

“给他了?然后呢?”馥橙有些不解。

卦象里可没有这回事。

“然后……”春喜支支吾吾,有些为难。

那个帖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俞寒洲就把帖子毁了。

春喜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俞寒洲这么做会不会对馥橙造成什么伤害,所以很是犹豫。

她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若是放在平时,馥橙肯定会追问。

可这会儿,想着下午做下的决定,馥橙又安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将那块血玉、那柄黑金乌木折扇和麒麟镇纸都搬了过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放到床沿,轻声道:“送回去,给俞寒洲。”

“世子!你……为何……这使不得啊!”春喜顿时慌了,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血玉和馥橙面上来回逡巡,满是不可置信。

因为馥橙之前分明极为喜爱这三样东西的。

那折扇和镇纸送回去也不算什么,顶多就是馥橙不喜欢了。可这血玉,分明是馥橙平日最看重的东西。

他连最重视的东西都不要了,舍弃了,是真的要和俞寒洲划清界限?

馥橙没理会春喜的欲言又止,只跟平时一样蔫蔫地打了个呵欠,疲惫道:“去。”

“是。”春喜看着少年雪色昳丽的眉眼,怎么都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只好带着东西离开。

馥橙没有看她,等人走了方垂头看着雪白的指尖。

随着血玉的离去,那里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没了,瘦骨伶仃的,提不起哪怕一分的力气。

可这是他最后的办法了——不祸害俞寒洲的办法。

他不去想俞寒洲是否看到了藏在帖子里的密令,又是否会误会他。

无论有没有看到,他都不想当俞寒洲的祖宗了。

俞寒洲只是想要个美人陪着他,这个美人可以是别人,没必要因此赔上俞寒洲的性命。

原主把这条命运线丢到馥橙头上,觉得馥橙不爱太子不爱俞寒洲,一定能走完这一生。

可他没猜到的是,馥橙是条懒得活的咸鱼被子,既然活着就要害俞寒洲战死,那馥橙就放弃。

他可不做这种缺德的事。

咸鱼小被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努力了。

馥橙曲了曲软绵绵的手指,轻哼一声。

绵软沙哑的少年音听着很是傲慢。

“你让我勾引就勾引,你又是什么东西?”

真当他没死过似的,吓唬谁呢。

——

俞寒洲从小厨房里出来的时候,身后的侍女个个眼神都有些发懵。

然而她们的手上却都端着不同的膳食,皆盖了盖子,看不出什么名堂。

即便如此,那过于诱人的香气,也能让人食指大动了。

谁能想到贵气天成的一朝宰相会亲自下厨?甚至做得赏心悦目?

侍女们大气不敢出,却个个面色绯红。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当矜贵俊美的权臣当真冷着脸,行云流水般做完了绝大部分菜式的时候,侍女们即便受过极为严格的训练,也禁不住悄悄将目光投注到男人的背影上。

门外。

春喜已然将东西放进了盒子,交给了一旁的靖安卫,低头等在外面。

待到那墨色靴子踏着月色沉沉从膳房里走出时,她便跪了下去。

“怎么了?”俞寒洲被人拦住去路,垂眸看着靖安卫呈上来的盒子。

“大人,这是世子命奴婢送来的东西。”

“哦?他送的?”俞寒洲挑了挑眉,伸手将最顶上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拿过来,缓缓打开。

却不想,礼物没见着,倒是看见里头躺着一块熟悉得过分的血玉。

一时间,男人眉眼间的些许愉悦尽皆收敛。

他默不作声地将血玉攥到掌心摩挲了两下,又接着开了底下另外两个盒子。

果不其然,一个装着折扇,一个装着麒麟镇纸。

俞寒洲忽然微微勾了勾唇,眸色晦暗不明。

他垂眸看着春喜,慢声问:“不是晌午才说喜欢这折扇镇纸?”

春喜头上冷汗簌簌而下,迫于男人威势,身子禁不住伏低,摇了摇头,只求情道:

“大人息怒,世子年少,许是玩累了又觉得这物品贵重,容易损坏,便还给俞相,没有旁的意思。”

“是么?”俞寒洲握着血玉,问,“他可有请我过去?”

春喜摇头:“世子看着疲累,今日确实睡得少了,这会儿应是要休息了。”

“你以为,本相会信你一面之词?”

“救命的东西都拿来还我,你跟我说,他是玩累了?是少年心性?”

俞寒洲面上彻底没了表情,将那黑金乌木折扇收回掌中,腰间挂着的新折扇则一把扯下甩回盒子里。

“送回书房。”

丢下这句话后,男人便越过跪在一旁的春喜,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疾步往主卧掠去。

那背影看着,却是前所未有的仓促。

——

主卧中,盈盈烛火摇曳。

馥橙此时没了血玉的庇护,不仅浑身发冷,深陷心绞痛的折磨,连手指上的骨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疼」这一种感觉。

不过他之前也疼了许久,这会儿不过是重温一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馥橙努力尝试说服自己。

只是暗示着暗示着,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出眼眶,一颗接着一颗。

全是疼出来的。

第一世的时候,因为用了新型药有副作用,他也经常如此,不过是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倒也不觉得如何难为情。

只是整个人疼得不想动,便怔怔地坐着,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泪,好半天才勉强攒了点力气,揪了帕子自己擦掉,然后继续发呆。

当然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待遇没以前好,那时候,即便是极为严肃的父亲,都懂得主动给他擦眼泪,也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他不够男子汉。

一般人疼到极致会发疯,会歇斯底里地喊叫,馥橙却从来不这样。

医生以前说,他的表现更像幼童,疼到极致反而很安静,幼童是不会说话没办法表达,他是不想表达。

因为即便开口说话,除了告诉父亲母亲,自己「疼」之外,也无济于事,形容不了万分之一的痛楚。

而如今也不会有母亲过来拥抱他,不会有父亲给医生施压给他打针减轻他的痛苦,即便那会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短暂。

馥橙安静地合了眼,气息微弱。

身上的亵衣再次被冷汗浸透,粘在身上极为难受,冷意彻骨。

他却没有动,漂亮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平和得像是睡着了。

他觉得这样能骗过春喜,起码别把俞寒洲叫回来。

因为要是俞寒洲来了,为了不疼到发疯,馥橙还真有可能瞬间屈服选择投入对方的怀抱,那一切就都完了。

馥橙轻轻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拖了条帕子擦掉眼泪,当做无事发生。

他得做条坚强的小被子,不就是没人帮忙擦眼泪,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生理性的泪水,他流过一箩筐,再来一箩筐也不打紧。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是有习武之人的。

对于练武之人而言,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他们来了,那你就一定发现不了。

馥橙不过刚刚擦完第二次,正疼得双眸微合,有些失神地看着墙角朦朦胧胧的落地钟时,耳畔便拂来一道灼热的气息,夹带着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有些亲昵地钻进耳中,烫得他整个人晕晕的。

“宁可自己躲起来受累,也不愿同本相寻求庇护?”

——

暧昧的气息拂过耳畔,又不容拒绝地钻入耳中,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这阵带着暖意的痒,逼得榻上的少年单薄的脊背止不住地轻颤,纤长的手指也无力地抓住了盖着的锦被,看着荏弱至极。

馥橙几乎有些迷糊了,往日澄明的双眸此刻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视野中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迷离,甚至什么都看不清。

他疼得意识模糊,却被身旁那股温暖的气息所引诱,仰起的纤长脖颈瓷白而细腻,美得仿佛被迫献祭的天鹅。

可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求助,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能。

滚烫的热泪疼得又扑簌簌往下落,只是这回不再需要他自己努力拿着帕子去擦拭。

相反,第一颗泪珠不过稍稍滚落下来,便落入了另一只手掌,融入了男人滚烫的掌心中。

紧接着,在第二颗即将落下之际,少年朦朦胧胧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马尾,剑眉斜飞入鬓,凌厉淡色的深眸,笑时仿佛天生含情,不笑时又慑人得紧。

而这样一双眼,正牢牢地、如同盯着猎物一般将他锁住,困入网中。

可他偏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男人倾身覆在他上方,有力的手掌穿过如水的乌发,牢牢握住了馥橙的后颈。

下一瞬,泪珠不受控地滚出眼眶,上方俊美的面容便随之迫近,干燥炽热的薄唇轻轻印在馥橙微合的眸上,将温热的泪珠吻入口中。

如此反复。

馥橙疼得落了多少泪,男人便吻了多少次。

温柔的轻触本该是毫无作用的,可随着一开始单纯地吻去泪珠,到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似的开始沿着泛红的眼眶一点一点轻啄、试探地一步一步舔舐,到最后肆无忌惮地吮吻嫣红的眼尾……

馥橙被弄得眼睫微颤,肩背同样不受控制地发抖,竟是因着这般亲密无比的气息包裹和温柔抚慰,而渐渐缓解了蚀骨的疼痛。

不知何时,男人的手已然圈过他的身子,在他身上疼得厉害的关节处轻按揉捏,摸骨一般给他舒缓痛楚,几乎将馥橙抱了起来。

那些揉按很明显需要丰富的行医经验方能做得如此准确,哪怕那般抱着他,也丝毫没有受到阻碍,熟练得仿佛早已试过。

恍惚间,馥橙喉间似乎吐出了些许呓语。

男人紧贴着他,便只听闻少年闭着眼低声喃喃,唤的分明是「俞寒洲」。

只不过唤了两声,又仿佛走投无路的幼兽,哽咽着唤「爸爸」和「妈妈」。

馥橙不受控制地想蜷缩起来,却被安抚地按着手脚,同男人双掌相抵,被迫承受着另一只手传过来的、不属于自己的内力,传完了又继续揉着骨关节,仿佛要将他揉碎在男人怀里。

低哑的轻哄一直在耳畔流连不去,反反复复地哄他。

“没事了……”

“相信我……”

“乖乖不动,我保证很快就不疼……”

“你听话……”

“放松下来……我在这里……”

“我知道……俞寒洲在这里……没不要你……”

其实很多话馥橙这时候疼得也听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被轻轻放到了榻上。

馥橙无法自控,只觉得后背触到了柔软的榻,头也跟着被扶着枕到了枕头上。

只是才刚刚如此,身上又覆了个人,捞着他的腰抱他,同他一道裹在被子里。

少年单薄轻颤的身躯与男人灼热的胸膛紧紧相贴,冰冷的手被抓着贴在男人坚实温热的腹部,同样冰冷的双足亦被夹到了对方腿间。

源源不断的温暖席卷而至,如同一张温柔的网,将他包裹,真正的抵足而眠。

他仿佛整个人都被裹在了对方的胸膛里怀抱里,疼痛和寒冷就此离他远去,安全舒服得馥橙根本睁不开眼。

抚慰的轻吻落在眼角,一点一点吮弄,又往下慢慢亲他的脸颊,亲昵地反复舔吻他的酒窝,像是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又像是贪得无厌地索取。

馥橙被亲得一直瑟瑟发抖,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了泪,又被耐心地吻去,一遍又一遍。

直到体内的疼痛终于彻底散去,身上也不再觉得冷了,他才缓缓放松下来。

恍若新生。

只是这时候的馥橙,双手依旧紧紧揪着男人的衣袍,却没有睁开眼。

他能感觉到亲热暧昧的吻依旧在脸上逡巡,徘徊不去,对方甚至在发现他已然安静下来之后,变本加厉,恶劣地在他的下巴上吮了好久。

馥橙觉得那里肯定有个印子了……

他皮肤白,身上经常能看见淡色的血管,本来就容易留痕迹,更别说弄那么久了。

男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紧张,又恶意地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故意将气息停留在他唇边,声线喑哑地同他低笑。

从刚刚到现在,也就这一处没被吻过。

馥橙被逼得扭过头,想把脸藏起来。

可男人捏住了他的下巴,指腹贴着唇角摩挲,直磨得雪色白腻的肌肤微微发红,才缓缓开了口。

“本相倒是未曾料到你这药罐子会这般痴傻,光长了如此惑人的皮囊,真遇上事了却净想着等死。”

“怎么?我若是不来,你便要自己疼死,都不愿与我亲近?”

低哑的话语说到最后,似是又多了些火气,以至于男人粗糙的指腹又极为过分地覆上馥橙的唇珠,不过一磨就疼得少年蹙起眉。

馥橙怕对方继续欺负自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清凌凌的眸子平日里一片寂凉冷清,此时却因为刚刚哭过而仿佛水洗似的乌黑明澈,带着对情事懵懂的天真无措,美得惊人。

他揪着俞寒洲的袍子,小声喃喃道:“俞寒洲,我好疼。”

细弱的话音刚落,本是神色阴鸷的男人便僵了动作,缓缓收回了手上的力道。

如同适才那般亲昵,却始终没有吻他的唇一般。

俞寒洲到底是顾忌着他的病,怜惜他脆弱,舍不得逼迫。

可正因为如此,馥橙认真地抬眸望着对方,似是想起了之前濒死的痛楚,和最初的决定,细眉蹙了起来,缓缓道:

“我很疼。”

“可是不能找你。”

“俞寒洲,我想见我爸爸。”

少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挖出来一般,说得极慢,也极艰难。

他不应该说的,起码下定了决心不祸害俞寒洲,就不应该在这时候说这些。

说了只会让俞寒洲更放不下他罢了。

可从来只有父亲会给他擦眼泪怕他疼,母亲会拥抱他会给他安慰,馥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了。

变成被子妖之后,他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记起来第一世的事情,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父亲和母亲的模样。

他怕有一天,他连父母的样子都忘了。

俞寒洲是这世间最后一个,会怕他疼的人。

馥橙垂下了眼,一字一句慢慢道:“我想见我爸爸,妈妈。”

“你帮帮我,俞寒洲。”

“求求你。”

俞寒洲是卦象里的其中一条命运线上的主宰,拥有决定一切的力量,馥橙无法自缢,可俞寒洲能杀了他。

“我不是个好的。”

“你帮帮我。”

馥橙拉起了俞寒洲的手,摊开手掌,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他不认识这个世界的古文字,或者说第一世认识,如今已经忘了。

但他需要传达给俞寒洲一些信息。

这是馥橙偷偷学了一下午,才学会写的四个字。

【占星】

【战死】

一笔一划勉强写完,他抬眸望着俞寒洲,眉眼昳丽而平静。

“你帮帮我,俞寒洲。”

“不然以后会后悔。”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搭上性命,没必要。

馥橙不能祸害俞寒洲,也不想如此痛苦而孤独地活着,解脱才是唯一的归宿。

这个请求,对于能轻易掌控他人生死的权臣来说,其实并不难。

权力倾轧,你争我夺,势必会有牺牲,俞寒洲手上的人命何其多。

何况像馥橙这般体弱多病的少年,只需要轻轻一拧脖子,便彻底没了声息。

美人于救世济民、大展宏图这件事上,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总有看得顺眼的替代品。

俞寒洲天纵奇才,又身经百战,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何其精明,于危机之事更是嗅觉敏锐,何况还有老国师能预测天机这样的先例。

馥橙不过写几个字,加两句话,他就一定能懂。

他该杀了馥橙的。

没有理由留情和心软,何况是如此大的隐患。

在这个时代,未知和命数总是令人忌讳,尤其是志在天下的掌权者。

可俞寒洲凝视着闭着眼睛的馥橙……乌发如云,凌乱地铺于榻上,雪色容颜昳丽绝艳,红唇不点而朱,远比之前濒死的白天鹅要鲜活得多。

他同他每说一句话,每看他一眼,每牵一次他的衣袖,甚至是每一次羞涩垂眸,都像在撒娇,哪怕是求他杀了他。

俞寒洲俯身覆于少年身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圈着雪白的颈,怜惜般地摩挲,却是无声无息地反手一转,改成托着馥橙的后颈。

随即,容色冷峻的男人虔诚地垂首,薄唇迷恋地印在少年脆弱的颈脖上,正是脉搏跳动的地方。

“我俞寒洲,从不做会令自己后悔之事。”

“无论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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