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鲸落（六）

“可恶……！”

军靴沉重而急促地敲击着指挥室中的地面，代表军警参加并且领导这一次【太宰治抓捕行动】的舰队总指挥官，正待在船长室内一边急躁地来回走动，一边几乎是麻木听着下属们一句句汇报着关于海面和军舰情况的实时报告。

“那个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找出了那种怪物……！”

他喃喃地看着手里从横滨军警分部以及东京异能特务科拍摄到的、关于太宰治那个所谓的“情人”的照片：

从白色的花边欧式阳伞之后，露出半张年少而精致绮丽、隐约带着警张情绪的脸，深蓝色的长发被柔软的花纹缎带扎成双马尾，自然微卷地垂在那纤瘦的肩膀上。

就宛如是被那个黑手党首领的花言巧语蒙骗的、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一样。

所以即使知道这个假扮女孩子的少年实际上乃是一位十分强力的异能力者，这位海上作战经验丰富的总指挥官，也并没有为这次行动感到半分担忧。

毕竟比起会被逼迫着换上女装受制于人的年幼异能力者，那个掌控着宛如蛛网一般笼罩在横滨、乃至整个日本上空的庞大黑暗帝国的首领更值得让人注意。

像他那样头脑中充满了冷酷与理智、还有各种阴谋诡计、据说整整四年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的男人，居然会抛开港口黑手党的一切事务，带着年轻貌美的小情人坐着私人游轮跑到远洋来度假……？

——怎么看都十分可疑。

不过，对于那些对着近海控制权和航线垂涎三尺，同时也深深忌惮或者憎恨着太宰治这个男人的大臣们来说，不愿意放过这次百年难遇的、抓捕或者刺杀他的大好机会，也是人之常情。

除去日本本地的政治势力以外，其他国家和地区那些被太宰治有意无意地拦截在横滨之外，阻碍了发展路线的非法组织们，也在收到这次的消息之后开始蠢蠢欲动地策划起来。

在众多方面的压力之下，这支在一个月内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

即使派出去的特种小队在登船的一瞬间就全员失联，这位历经风霜的军舰长也只是为那些牺牲的英魂默哀了片刻。然后就果断地选择了【活捉港口Mafia首领太宰治】这个选项之外的另一条路：

直接由军舰发射鱼/雷，彻底击沉那艘“白色淑女”，将上面的所有人都送葬海底。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异能力者，也终究只是人类。血肉之躯是不可能逃过这种等级的热/武器的威力——总指挥官是这么坚信着的。

……至少，原本他是这么坚信着的。

……

“报告长官。”

负责维修船只的工程兵浑身沾满黑色油污，双眼麻木无神地走进指挥室，行了一个军礼。

若是放在平常，这个时候一定已经有同僚们站出来，指责他在面见上司时的军容不够齐整。

但现在，所有人都只是静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工程兵用已经绝望到彻底平静的语气，机械性地重复汇报着半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刚听过的相似话语，

“第十三次检测完毕，发动机和油箱储备都没有发现任何故障，目前军舰无法行动的原因还在……还在排查之中。”

话虽如此，可整整十三次的性能检测下来之后，谁都知道，这句所谓的“排查”只是一句已经完全起不到任何安抚作用的场面话而已。

然而祸不单行。

在工程兵的汇报告一段落之后，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位浑身湿透的武装士兵。

“【死屋之鼠】的支援船已经确认是主动启用了自毁程序，船上的人员……全军覆没。”

他吞咽了一口唾液，哑着嗓子说道，“除此之外，周边海域伪凝固的特殊现象没有任何变化，释放救生艇之后完全无法启动。”

“那么由其他人们亲自下水探测的结果呢？”总指挥官问道。

然而这句话，就像是戳破了气球的一根尖针一样，原本还能勉强维持住自己表情的士兵，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涌出了自己已经发红的眼眶，

“大家……”

他哽咽着咬牙说道，“在跳进海里的下一秒，士兵们就直接被封锁在了里面。海水像是失去了应有的浮力一样，他们在里面完全浮不起来……无法游泳，也找不到救援的方法……”

“其中两名队员，已经就……留在大海里面了。”

“……”

在一片宛如三途川畔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不知道是谁忽然低泣说了一句，“这样就像是被大海困住了一样。”

听到这句话之后，总指挥官的瞳孔忽然急剧收缩。

他怒不可遏地抓下自己的军帽往控制台上一摔，拔出自己贴身的□□，“是谁说的！站出来！”

“只不过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异能力者而已，我们这边的武装力量难道还没办法对付他吗？！

“来自军部那边的空中支援现在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几乎要爆出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照片上露出半张脸的少年。

总指挥官试图将这份同样的惶恐大声地吼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隐藏他内心深处的恐惧预感。

对死亡即将来临的预感。

“汇报长官……白色淑女号现在正在向我们靠近。”

“同时，还有——”

最后一个起身开口向他汇报的，是坐在观测望远镜和雷达显示器之前负责整理海面情况的船员。

而当总指挥官扭头朝他看过去时，年轻的新兵却已经软弱地泪流满面。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如今还在家乡翘首以盼、等待着自己在新年假期回去能够阖家团的母亲。

如今所有船队要面临的，同样是大海这位性格极为宽厚慈爱的万物共母。

只是，偶尔也容许她会对这些不仅整天啃老，还总是把家里弄得团团糟的不肖子孙们，发一次脾气吧？

“我们等不到救援了，这不是人类能抵抗的。”

这句话成为了在巨浪来临之时，新兵、也是整艘军舰最后的遗言。

……

一波接连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宛如百丈高楼的惊涛骇浪，它的首杀便是直接将最左边那艘军舰整个掀翻成底朝天。其中脆弱的天线和看似牢固的防浪窗，则是成为第一批遇难的乘客。碎裂的玻璃反射着银白月光，零零碎碎地搅拌在漩涡与激流之中，

而随着波浪与水墙的继续推进，军舰上的发电设备进水短路后，那唯一一点象征人类文明星火的灯光，也挣扎在闪烁在浪涛翻滚之中，被迫接连不断地熄灭。

除此之外，有些体型较小的救生艇或者游艇则直接被巨浪掀飞在半空中，继而被动地撞上其它的船只，造成连续不断的混合型灾难，直到船体互相撕碎、被水压碾平……

金属尚且如此，血肉之躯自不用提，视野里甚至看不到有谁的身影，而人们临终前撕心裂肺的惨叫，也一同被淹没在这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无人听闻，无人生还。

这是所见过的人类此后毕生都无法再忘却的壮烈悲美，没有电影里生死一线的转机，也没有坚持便可以逃出生天的侥幸，更没有谁会成为身披主角光环的幸运儿。

命薄如纸这个词，在天灾之前将自己的脆弱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另一边，深靛蛇尾的鳞片反射着夜空中银白月光傲慢地盘旋在浪尖，被雪沫簇拥的神祗心中的憎恨，被此刻血肉和灵魂的哀歌抹平了些许。

祂在欣赏够了这幅比炼狱图还要动人的画面之后，便惬意地顺着水墙的背面躺倒下去，宛如妖魔的身影在翻山倒海的波涛翻卷之中若隐若现，直到游曳在海中回到挚友的身边。

周围都是末日般的景象，可唯独“白色淑女”附近是水银般的静谧，甚至连浪花都没有一个。

仿佛大洪水中唯一的救赎诺亚方舟，又仿佛哈迪斯那幽深冥府中仅存一处可以享用幸福安乐的爱丽舍宫。

“太宰——”

拖长尾音的撒娇声在船下响起，被超乎物理的水柱拖举起来的深海京，正一脸开心地看着坐在甲板栏杆上、仿佛下一秒就能跳进海里的太宰治。

那张偏向于妖异的脸上，是终于可以释放天性，不用再忍耐限制自己欲求的、那种单纯愉快的表情，和后面的惨绝人寰，造成了对于人类来说在视觉和心理双重意义上，都极为鲜明的对比效果。

“你有乖乖地抱着我的小兔子吗……啊在这里，你真是乖孩子——”

祂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去奖励抚摸对方的脸，可是在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手之后，又一次僵在半空中，最后自己默默地收了回来。

深棕色的卷发被呼啸而过的海风吹过，尽管不远处就是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末日，太宰治神情平静的脸上却连一滴水珠都不见。

这场“天灾”中唯一被神明偏爱的幸存者，并没有看向这个与“记忆”中的印象仿佛哪里有些不同，又仿佛从来都没有的友人，

“这就是京君一直忍耐着的东西？”

“是啊，我现在真的超级开心！”

神祗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对于人类来说，看着自己的同类这样大量死去，无疑是很可怕的吧？”

“可是对于神明来说，要比现在这些人的数量再多翻上一万倍，甚至十万倍、百万倍，才可以让我稍微听到他们求饶的声音哦。”

至于想要打动灭世洪水的恻隐之心？

不多不少，七十亿份的悲鸣刚刚好。

祂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藏好，然后活泼地围着太宰治快速绕了一圈，甚至为了避免不小心刮伤对方，还特意收敛起了尾巴上淬毒的倒刺。

“太宰就不一样了，”

深海京恶意地勾起嘴角，弯着腰居高临下地靠近男人的脸，却在对方回首望过来的眼底，只能看到一片空洞的黑沉，

“虽然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但如果是你来哀求我的话，还是马上就可以停手的哦。”

“既不会波及到横滨，也不会影响这个世界该有的行程。”

祂顿了一下，忽然不再继续盯着那只鸢色的眸子看，而是选择了掠过太宰治的身旁背对着他，

“不仅如此，我以神造之兵的名义向你许诺。”

“往后此生，都永远戴上被【人间失格】所限制的、名为‘异能力’的枷锁，一辈子都会当你们的‘深海京’。”

“我会一直都乖乖听你们的话，也会努力地学着去尊重生命、祭奠死亡，不再像这样触发【另一端神秘】的审判日——哪怕你们所有人，日后都会再一次地选择与我永远诀别，这份意志也绝不会动摇更改。”

“你就不来……不来求求我吗？”

祂越往下说声音就越小，直到后来几乎在隔壁的海啸山崩之下让人听不清了。

“……”

听起来和用天谴神罚来要挟信徒诚惶诚恐地上供祭品，趾高气昂的神明截然相反，更像是叼着猎物、会围在脚边不停地转圈摇尾巴，试图吸引主人注意力的小狗呢。

太宰治捏了捏手里被强行塞过来的绒毛兔子，没有太多表情地想道。